他转头看向铁匠,二人目光相碰都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才把视线落到了秋葵身上。 秋葵本就是一张圆脸,因为到了姜言意店里后伙食好,脸愈发圆润了,身上的衣裳也体面,相比之下,他们一家倒显得无比落魄潦倒。 他说:“舅舅对不住你,你恨舅舅也是应该的,但舅舅还是盼着你今后能过得好。” 只说了这么几句,他迈着蹒跚的步子往板车那边走去。拉起板车,勾着背驼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他儿子在后面推,儿媳抱着啼哭不止的幼子跟在旁边。 脚下缝缝补补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棉鞋被雪水浸湿,寒意顺着脚底往身上走,这条路就像这一辈子那般难走。 冷风灌喉,秋葵舅舅被呛得咳嗽,他把头埋得太低,热泪洒进雪地里,只砸出几个豆子大的小坑,很快就被脚印和车轮印给盖了过去。 那一年整个大宣都闹饥荒,家里锅都揭不开,怀着八个月身孕的儿媳都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秋葵一根筋,听她娘临死前的话,到西州来投奔他。家里又多了一张嘴,老伴儿就没一天有过好脸色。 老伴儿决定卖了秋葵时,他是知情的,但一边是空荡荡的米缸和即将出世的孙子,一边是死了爹娘的外甥女,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灾荒年大户人家家中都只有赶走丫鬟的份,哪还会再买人?加上秋葵脑袋不好使,卖去给人做苦役都没人要,好在秋葵模样长得水灵,于是只能卖到花楼去…… 秋葵看着她舅舅一家在大雪里走远的身影,原本的埋怨和恨像是被什么冲淡了,只剩一种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茫然。 眼泪流出来,心口涩涩的。 自她爹娘死后,她终究是没有家的,哪怕世上还有亲人,但从今往后也只是路人。 铁匠跟她说:“莫哭。” 谁料就是这一句话,却让秋葵瘪着嘴像个孩子一样哭出声来。 只不过现在帮她擦泪安慰她的不是姜言意了。 姜言意在一旁看得也有些感慨,秋葵所有的苦难都是从她舅母卖去青楼开始,常说人死如灯灭,再多怨恨都该消了。但她舅母卖了秋葵,一家子也没能活出个人样,如今又赔了性命,兴许这就是报应吧。 秋葵舅母一死,再告她拐卖秋葵也死无对证了,铁匠为了帮秋葵恢复良籍,忙前忙后这么久,为了打通关系还散了不少钱财出去,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回去的路上,姜言意问起他今后的打算时,他道:“我手上还有些余钱,年前赶着把房屋翻修一遍,年后就能成亲。以后我多接些活儿,总不会委屈了秋葵的。” 打铁都是卖力气挣钱,姜言意在他那里打过不少器具,知道这钱不好赚,而且越上年纪,成不了名家的话,能接的活儿就越少,毕竟体力跟不上了。 想到面坊那边如今邴绍一个人忙不过来,姜言意问他:“你若是不想打铁了,我这边倒是缺人,只要你做事踏实,赚的不会比打铁少。” 铁匠也知道打铁得看行情,他在西州城算是最出名的铁匠,赚的银子也不多,每个铜板都是抡了几千锤才砸出来的。以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若是要成亲,开销就大了去了。 他为人敞亮,说话也从不藏着掖着,当即道:“姜掌柜若还要人,我自是愿意过去干的,只是您也知道,我这人嘴笨,怕搞砸了您的生意。” 姜言意道:“不会。” 铁匠若来她这里做事,一来能赚更多的钱,将来他跟秋葵的生活也有保障。二来他以后要是做出什么对不起秋葵的事,她还能直接帮秋葵出气。 铁匠点点头,算是应下了,他道:“秋葵的卖身契,我还是想帮她赎回来。” 秋葵是罪籍,和一般的奴籍不一样,奴籍只要主人家愿意,去当地官府就销掉。 罪籍必须得天子亲赦。 姜言意说:“秋葵的卖身契,我只是帮她存放。我相信你现在是真心想娶她,但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且放在我这里,你若是敢欺负她,我随时都能把人带走。” 她握住秋葵的手:“我就是她娘家人。” 铁匠道:“姜掌柜用心良苦,我替秋葵谢过您。但往后她就是我的结发妻,她的一切东西,我想她自己存着就好。您若是对我不放心,我可以跟您去官府签卖身契。” 他宁愿自己卖身,也想帮秋葵拿回卖身契。 姜言意点了头。 牛车转头去了府衙,在官府登记签订身契后,铁匠说需要几天时间回去把打铁的铺子转让出去,再来姜言意这边做事,姜言意同意了。 再次坐上回古董羹店的牛车时,姜言意对秋葵道:“傻丫头,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秋葵知道,铁匠的卖身契在姜言意手里,是为她好。 她红着眼道:“谢谢花花。” 姜言意摸摸她的头:“哭什么,回去好好绣一身漂亮的嫁衣,再过不久你就是要当新娘子的人了。” 许是临近新年,喜讯也接连不断,李厨子那边传来消息,军营要她的方子,西州苦寒,哨楼的哨兵经常吃不上热食,用方便面能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 而且急行军时,普通将士也能用方便面临时垫肚子,主力作战军自然还是得吃经饿管饱的食物。 方子卖了足足二百两,还因为军营那边现在设施不齐全,没法做面饼,又要给各个哨楼的将士发放军粮,只能把五千两的军需单子拿给姜言意的面坊做。 如今面坊那边忙得不可开交,还请了不少新伙计。 正如姜言意一开始预料到的,方便面的做法捂不住多久,看到这样庞大的市场,别的面坊也动了心思,开始分这块蛋糕。 其中来福酒楼徐掌柜名下的面坊势头是最盛的,依然是有样学样,听说为了拿下西州大营的生意,还给某位将军送了重礼,可惜毫无回应。 徐记面坊为了拉客,索性压低了价格卖,姜言意面坊里最便宜的面饼子卖一文一块,他那边卖两文三块面饼。 姜言意这边正好在忙军营的单子,没分出功夫去搭理。 万事开头难,楚淑宝的胭脂事业在经历了一开始的低迷期,现在也渐渐有了起色。 她是个热络的性子,来店里的女客,便是再不善言辞,也能叫她聊上一两句。 女子的天性就没有不爱美的,楚淑宝在胭脂水粉上是下了大本钱的,一些京城才有的货都叫她给弄到手了,开一盒给店里的女客免费试用,若是有想买的,再以三成利钱卖出去。 为了试用胭脂来店里的女客明显多了起来,姜言意在服务上便也更用心,不仅设了给食客放斗篷大氅披风的地方,还去隔壁成衣铺子订做了不少罩衣,吃辣锅时穿上罩衣,就能防止油溅到身上,脏了衣裳。 还有不少女子想跟楚淑宝学点妆容,一些京城那边时兴的妆容,西州这边少有人会。 在柜台处涂脂弄粉,一是地方小站不了多少人,二是店里还有不少男客,总归是不方便,姜言意又把后院原先她自己睡的那间房收拾出来,置了不少精巧的矮几蒲团,让楚淑宝在这里教女客们化妆。 一开始只有四五个人,后面就变成了十几人抢着排队,地方有限,楚淑宝每天又只教一次,女客们往往都得提前好几天订位置。 来店里的女客一多,男客便也多了起来。 往常只有在游湖赴宴时,才有机会瞧瞧那些高门大户的姑娘们,如今吃个饭便能“偶遇”。 古董羹店的生意火热远超从前,要是不想流失这些客源,扩充店面迫在眉睫。 姜言意拿着手上的巨款,决心开一家比来福酒楼规格更大的店! 抢生意嘛,谁还不会! 第97章好处=椒麻鸡 每逢年底都是各处铺子易主的时候,姜言意一番打听,最终选定了原本属于胡家产业的一栋茶楼。 胡家作为曾经的地头蛇,勾结突厥被抄后,抄出来的银子那是非常可观,西州最好的地段,铺子宅子几乎全是他们的。 部分地契已经被官府转卖出去,还有一些大头的地契积压着。 徐掌柜成为商会一把手后,一直在努力吞侵胡家的产业,说起来楚昌平买下胡家的宅子,也跟徐掌柜结了梁子。胡家的主宅附带了花庄,徐掌柜想接手花庄生意,但宅子被楚昌平买下了,商不与官斗,他只能忍下这口气。 冤家路窄的是,如今姜言意看中的茶楼,徐掌柜也瞧上了。 姜言意之前一直派人盯梢,徐掌柜又何尝没防着她,知道她是楚家小姐,忌讳着楚昌平是个当官的,也怕她身后辽南王府的势力,徐掌柜打算来个先礼后兵,率先给姜言意递了请帖,邀她加入商会。 很多贸易上的消息,只会在商会内部交流,这是为了避免被分走蛋糕。但凡碰上个什么天灾人祸,商贾们要解囊捐款,也是把银钱收集起来后,由商会去和官府交涉。 而官府那边有什么新颁布的政令,也会提前给商会通气,商会里越有话语权的人,从中牟得的红利就越多,因为有油水的活儿全叫他们给揽了,商会里其他人趁着这股风也能捞上一笔。 没入会的商人无从得知这些消息,就只能两眼一抹黑瞎琢磨。 “只要楚掌柜不同徐某抢茶楼这块地皮,徐某保证,楚掌柜入会后,也能分得商会的一成红利。”徐掌柜是个生意人,从头到脚都是精明和算计。 姜言意如今对外宣称是姓楚,“姜记”的店铺,她一开始没改名,一则是好不容易打响的名气,突然改名可能会流失顾客。二则“姜”是她前世的姓氏,她想冠用这个姓把老火锅在这里发扬光大,也算是和前世唯一的一点羁绊了。 但楚淑宝问她古董羹店里的牌匾为何要叫“姜记”时,姜言意只能用前一个缘由搪塞。她店名不改,楚家人总会多心的,姜言意想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换酒楼时,重拟店名。 此刻听见徐掌柜的话,她笑了笑道:“怕是得叫徐掌柜失望了。” 徐掌柜儒雅的脸上收起了笑容,只剩商人为利是图的冷漠:“楚掌柜何必以卵击石,你小小一个古董羹店,还能斗得过整个西州城的商会不成?” 姜言意说:“自是斗不过的。” 徐掌柜面色稍缓,却又听她道:“不过徐掌柜既然一开始就学我开古董羹店,现在又学我经营的面坊,证明我的法子还是赚钱的,不是么?” 被她这样毫不留情地揭穿,徐掌柜面上不好看,说了句“告辞”便起身离去。 等人走了,郭大婶才道:“东家,您这样下他脸面,不怕他怀恨在心报复?” 姜言意浅饮一口茶道:“只要我不让出茶楼,他怀恨在心已是必然。但低头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商场如战场,一开始就太好说话,后面只会被人当成软柿子捏。” 徐掌柜肯亲自跑这一趟,就是知道他那边可能拿不下茶楼,才想让自己这边松手。 郭大婶跟了姜言意这么久,之前只觉得姜言意做生意点子多,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她展露锋芒,道:“还是东家看得长远些。” 姜言意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面坊那边怎么样了?” “先前邴绍一人得管面粉进货和面饼买卖,都没时间去后厨盯着伙计们,偶有一两个耍滑头的虚报面饼数量也难以查清,如今罗铁匠过去盯着后厨,底下的伙计老实多了。”郭大婶道。 姜言意揉了揉眉心道:“面坊那边的帐太杂了,还是得再招个账房先生。” 而且面坊那边做出的面饼,受限于技术条件,每一块的大小并不均匀,铡刀切割时,还会浪费不少。 后世的方便面工厂有专用的机械压面机,可以把和好的生面团挤压成薄片,再用滚筒切刀切成细条。这样既能解决面饼大小均匀的问题,又能达到一个注入灵魂的弯曲度。 姜言意倒是绘了草图,想让铁匠做一个可以人力操纵的压面机和滚筒切刀,但草图与实物有出入,加上铁匠没见过后世的方便面工厂,愣是没看懂她画的是啥。 姜言意一番解释后,铁匠大概懂了她想要的是一个什么东西,直言打造的难度太大,只说得闲了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做出来。 这东西要是能做出来,省了盘面绕面的功夫,做方便面的效率会大幅度提升。 茶楼的竞标开始时,不止姜言意和徐掌柜看中了这黄金地段,旁的商贾也跃跃欲试,找关系送厚礼的不在少数。 姜言意趁机浑水摸鱼,让楚淑宝当中间人,把自己种的辣椒,果子少的以八百两一盆的天价卖了两盆出去,可把她给乐坏了。 辣椒从关外传来,被当成稀罕花草,大冬天还结着果子的更是少见,不少好名花的大户人家都喜收藏。 让她意外的是,那两盆辣椒出去走了一圈,最后被人当做厚礼送到了封朔手上,封朔又给她栽回地里去了。 姜言意空手套白狼赚了一千六百两,最后茶楼还是盘给她了。 她有点心虚,下厨做了一道椒麻鸡去找封朔,扯东扯西说了半天,终于说到茶楼的事情上:“那个……别人给你送了重礼,你把茶楼盘给我了,会不会不太好啊?” 封朔处理着公文头也没抬地道:“这些琐事本王可没功夫管,那两盆番椒也是下面的人呈上来的。你倒是不必心疼这些商贾,他们的钱,大多都是从底层百姓身上收刮来的。能让他们自愿掏钱的机会不多,这些钱到时候会花到百姓身上去。” 他这么说,姜言意就懂了,这礼一层层送上来,两盆番椒到封朔手上,中间各层的官员肯定也被塞了不少好处。 封朔接管西州后,没有及时打压这个陋习,就是想用让商贾们先自掏腰包一波。 只不过掏出来的这些钱,没有到各个官员手上,而是集中由官府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