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温回府时,已是亥时三刻,明月高悬,星河灿灿。
她先去探了福子。
她替南凉夺回祁州,一是因祁州是她的故乡,亦是外祖父戍守四十年之久的南北要塞。
二是,她本就名声不佳,是戏折子里出了名的祸国妖姬,若再因她之故失守,不止坏了三殿下的名声。
陆云栖之名,也要被钉在南凉灭国的史书里,以最耻辱的方式,流传千古了。
她剪了她的舌头,是怕她将姜流替换的秘密说了出去。
可现下南北一统,风平浪静,猛虎营自然又被她陆陆续续召了回来。
她对于南凉统治者的所有耐性,终结于伽蓝祭塔,裕丰陛下剑斩三百朝臣,屠戮八百百姓的那一日。
可真正叫她摈弃所有成见的,却是女子亦可入仕一通政令。
她承认,哪怕入了临松,她的思想要从“忠君爱国”四字之中转换为“天下大同”还差得远呢。
她需要亲自去判断,北弥的国度,北弥的陛下,是不是真的如苏宛所说,有足够的能力,叫百姓过上富足的日子。
好在,她没有押错宝。
福子的舌头只剪了一半儿,话是能囫囵说的,就是吐字发音都不太清晰。
加之她神智有缺,又算是个残缺,便是闹,没人理她,也就安静下来了。
她没将虎子为她寻仇以至殒命的事儿告诉她,只问了周兰的去处。
祁州城破,虎子为北狄所掳,幼儿自然也应当沦落去了北狄。
可依谢行湛的意思,夜宴司为天下乞儿的庇护之所,其鼹人无处不在,譬如福子也能寻,又为何苦苦寻周兰不得?
约莫早已不在人世了。
她回了自己的寝卧,谢行湛知道她去了侯府,只是在檐下挂了一盏昏黄的灯,没等她,沐浴更衣之后,自己先歇下了。
她轻手轻脚的关了门,掩了窗,入了浴房,开始沐浴更衣。
阔大的乌木床榻边,也搁了一盏灯,烛火明亮,将浴房的袅袅婷婷的影子,映照在波光颤颤的帘帐上,投射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晕。
他知道她夜间视力微弱,这是专为她留的灯。
她笑了笑,想将灯熄了,走过去,却发现琉璃灯盏下,放了只小小的白瓷瓶。
她打开盖子,软白药泥香气浓郁,她嗅了嗅,大约判断出,里头是掺杂了去腐肉,生新肌的药草。
她的伤,都是小伤,她皮糙肉厚的,都感觉不到疼了。
倒是他,衣衫从未真正的洁白如新过。
她掀起帘帐,想逐一检查他的身体,先是小心翼翼的挽起他的衣袖,掀开他的衣领。
便见他的腕骨处,锁骨处,腰背处,处处都是伤痕。
虽然已经不再流血,可伤痕之多,多密,之繁杂,仍旧叫她心惊。
她勾了药泥,细细开始为他涂抹。
他睡眠轻浅,察觉有人近身,自然眉心微蹙,挣扎着想要醒来。
可他在内阁熬了好些时日,难得睡上一个整觉,此刻头脑昏沉,眼皮沉重,意识朦胧。
他只清楚的知道,冰冰凉凉的药泥被她涂抹在指腹,轻柔的晕转开来。
她低下头,柔软的发丝轻轻拂过他的鼻畔,是熟悉的草木清香,清冽温沉,似雨后春露,似雪巅霜花。
他脑中混沌,心头却似悲凄,竟低声喃喃,难掩哽咽之声:
“云儿……你是不是……愿意……留下了?”
陆温怔了怔,便见他缓缓睁眼,往日那些沉闷冷冽的气息都被尽数敛去。
他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苦苦恳求,只是眼眸湿润,像是有些失神,怔怔的,痴痴的望着她,眸底敛着蓬勃浓烈的情绪。
一年之期,早已过去。
自她生产之后,他再未提及埋骨自毁之事,却时时记着与她这桩沉重的约定,生怕她了无痕迹的离去。
她俯身看他,时常觉得好奇。
但凡男欢女爱,初时恩爱缱绻,你不舍我,我不舍你,却也逃不过日子久了,没了新鲜,生出误会与隔阂。
最后兰因絮果,两看相厌。
可她不是第一日知道他的真心了,这份真心,维持得实在太过坚决,太过卑微。
以至于她很好奇,便托起他的脸颊,认认真真的问。
“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他愣了愣,乖巧的点了头,旋即蜷起手指,揉了揉自己酸酸涩涩的眼睛。
陆温想了想,很直白的问:“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呢?”
她顿了顿,轻声道:“无论南北,你都是身居高位的那个,西屏郡也好,临松也罢,达官显贵都少不得会往你屋里塞些美娇娘。”
“何况你是风月场的主人,身边花团锦簇,见惯了风月,也惯会逢场作戏,可为何,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