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
郦家洛阳老宅里,族人浩浩荡荡闯进花厅。
“这么年轻哪儿守得住,明儿人一改嫁,许大家私全成了外姓人的!”
“都是郦家的东西,一件不能留给她!搬走!全搬走!”
众人一拥而上,厅内古董玉器桌椅一件都不放过,样样抢在怀里。
小康宁紧紧抱着手里的小花瓶,瓶中还插着一支干枯的红梅,喊道:“是我爹爹留给我的!”
族人把她重重一推,康宁撞上茶几,一头的血。
琼奴吓得搂住康宁大哭:“三娘!”
寿华对着族人的手腕狠狠咬下去,福慧也扑上去缠住对方的脚,族人痛呼,刘妈妈一手抱着年幼的乐善,一手拖着好德,痛心疾首地跺脚:“作孽哟!”
族人用力甩开两个孩子,突然一根扁担重重打在他后背。
郦娘子大喊:“强盗!全都是强盗!出去,从我家滚出去!”
郦娘子狠狠几扁担下去,众人一窝蜂全跑了。族人跑到门口,还不甘心地叫嚷:“一年不肯予个百十贯,明日我们还来!后日我们还来!看你能把姓郦的都杀尽了!”
孩子们连声叫娘,满地狼藉的大厅里,郦娘子丢下扁担,搂住孩子们失声痛哭……
门口,寿华将披风裹在康宁身上,康宁陡然从回忆里惊醒过来。
寿华呵了口气,搓了搓妹妹冰冷的手:“一个人站外头想什么呢?”
康宁回头望了一眼厅内姐妹们围着郦娘子欢声笑语的场景,笑道:“今年冬至二姐姐也回来了,真好啊!”
寿华含笑点头:“往后一家人平安团圆,就是最快活的日子。”
另一边,柴安听了范良翰的叙述,面色凝重。
“依大宋律法,郦家资财应归他的遗孀与在室女所有,他们这样公然抢掠,竟无一人来管么?”
范良翰苦笑:“管哪!知县按律判了坐监杖刑,乡邻们再三调解,可打之不尽,骂之不绝!别人高高兴兴地过冬至贺新年,他家里每到这时节就怕,怕那群蝗虫又登门!唉,表哥,换了你是郦娘子,能比她做得更好吗?”
柴安双拳紧握,恼怒万分:“为何迟至今日才告诉我!”
“二娘不让我跟你说呢!你……你也别怪三娘——人家不是贪财,只想过太平日子!郦家的女儿打小就明白,她们得拧成一股劲儿,才能在世间活下去呢!”
此刻,柴安满心的愤懑已消失无踪,只余下说不尽的懊悔与伤心,他张口欲言,终究双目阖上,陷入长久的沉默。
潘楼走廊里,柴娘子一见柴安出来,得意地一笑:“想伙同外人骗你娘呀,还是被我识破了吧!哼!告诉你,你想娶那郦家女,我绝不会答应的——”
柴安突然打断:“娘!”
柴娘子一愣。
柴安笑容很淡,目中隐含怨恨:“郦三娘要嫁人了,再不必担心你儿子娶她回家,这回,你满意了?”
“我……”
柴安不再理会她,似个饮醉了的人,脚步蹒跚地离去。
柴娘子追了几步:“安儿!安儿!”
柴安头也不回地走了。柴娘子茫然地自语:“安儿,娘可都是为你好啊!”
翌年,正月。
天还未亮,寿华和康宁就在四福斋厨房,忙着将涨发后的湿米粉倒入梨木制成的花朵模型里,再上蒸笼去蒸,又一个个盖上梅花形的红印。
过了一会儿,郦娘子过来将蒸笼揭开,登时热气腾腾,定胜糕新鲜出锅,她看看卖相,满意地点头。
一只小手悄悄摸过来,郦娘子重重一拍。
乐善叫嚷:“娘,做了这么多个,我就尝一块!”
康宁叹气:“这一炉得来不易,娘不到三更天就把我叫起来啦!”
乐善一头雾水。
寿华提醒:“今儿可是省试第一日,娘说必得要三娘亲手做的定胜糕才见诚心呢!”
乐善恍然大悟。那边郦娘子已将定胜糕装盘入了食盒,递给乐善:“还不送去!”
乐善促狭:“娘,不避嫌啦!”
郦娘子佯装要打,乐善嘻嘻一笑:“知道知道,一家人嘛,我给未来姐夫送定胜糕去啦!”
说完,一溜烟跑了。
康宁靠在寿华肩头昏昏欲睡,马上被郦娘子洪亮的一嗓子震醒:“还不快去备香案!”
清晨,举子们纷纷进入贡院,杜仰熙与桑延让也在应试的人群之中。
登上台阶前,杜仰熙抬起头,望了一眼头顶上“贡院”的匾额,深吸一口气,大步踏入院门。
郦家后院的香案前,郦娘子带着女儿们焚香祈祝,她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我未来女婿蟾宫折桂、一举高中,要中进士中进士中进士……一定要中啊!”
寿华听得好笑,悄悄向康宁道:“三娘,那杜仰熙果然得中,你可就要过门了。娘求得如此虔诚,那你自个儿是盼他中,还是盼他不中呢?”
原本阖目祝祷的康宁突然睁开眼,望向香案上菩萨慈悲的面容。
深夜,郦娘子正在睡梦中呓语,突然一轱辘坐起来:“放榜了放榜了,快去看看——”
寿华把郦娘子按回去,细心替她掖了被角,柔声安慰:“没有没有,早着呢,您安心睡吧!”
郦娘子咂咂嘴,躺下后很快睡着了。寿华失笑。
隔壁,康宁睡意惺忪之间,床前突然冒出一颗脑袋来,自然骇她一跳。
好德笑嘻嘻,轻晃她的手:“三姐姐,快别睡了,咱们扫街去吧!”
康宁拂去她的手:“元夕都过了,扫的什么街呀,还不乖乖回去睡觉!”
乐善也冒出头来:“今儿官家驾幸五岳观、迎祥池,圣驾至晚才归……城内人山人海的,人人抢着到宣德门外头,好远远地瞻仰龙颜呢!哎呀,三姐姐你别睡!千载难遇的盛况,人潮刚散时最好捡东西啦,再不起都叫别人捡走了,快起!”
康宁困倦地嘟囔:“我不去!”
好德乐善对视一眼,竟一齐上去把康宁架了起来。
两人推搡着康宁出来,迎面一张雪白的脸,在烛火映衬下格外渗人。
琼奴故意阴森森地说:“不带我去就告密。”
好德险些惊呼起来,乐善及时捂住她的嘴,好德忙拍拍自己的小心脏:“吓人。”
康宁好笑又无奈:“走吧!”
几个人走起来地板嘎吱嘎吱响,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分明。
康宁悄声说:“嘘,娘知道谁都去不成,小点儿声。”
琼奴往后传递:“叫你小声儿。”
乐善听岔了,也回头:“叫你脱鞋。”
憨直的好德哦了一声,果然把绣鞋脱下来拎在手上。姐妹们生怕惊动郦娘子,一个个排成队,蹑手蹑脚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