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两个狱卒守住门口,好德走进狱室,沈慧照和杜仰熙站在后面。
好德走到蜷缩在角落里的郑素娥身边,打量了一下,才弯下腰,蹲在她面前,柔声道:“阿郑,头回见面你便拉住我不放,我知道你有冤屈,是不是?”
郑素娥低了头,身体微微发颤,却没有给好德任何反应。
好德有点紧张,下意识回头看了沈慧照一眼,沈慧照鼓励地向她点点头。
好德瞬间充满了信心,继续问:“两回发还重申,你都不肯吐露实情,有人要挟你?或是此人势大,你怕连累婆母与孩子?”
郑素娥警惕地看了沈慧照一眼,沈慧照低声道:“走吧。”
沈慧照与杜仰熙刻意走远了些,让好德与郑素娥单独说话。
好德试探着伸出手,握住了女囚的手,郑素娥猛地将脏污的手藏起,像是怕碰脏了她。
“你被带走后,张婆婆带着个年幼的孙女,只能为乡邻做些浣洗的粗活,每日所得不过二三十文。这次她变卖了乡间的屋子跟到汴京,只能借住在庵堂和桥洞,你要真的死了,她们也不能活了。”
郑素娥猛然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泪水。
沈慧照和杜仰熙走远了说话,杜仰熙问:“大人心中已有定断?”
“你不是也想到了吗?”
“非是豪门巨室,便是达官显贵,找到那个真正令她恐惧的人,才能查出案件的真凶。本来就算不能开口,她也能比划,可她像是被吓怕了,根本取不了证!”
沈慧照点头:“当时院中人来人往,过路的官员衙役众多,为何只向四娘求救。待我们一出现,她却又罢了手。所以,我想让四娘去碰这个运气!”
杜仰熙深以为然。
监狱里,好德试探:“你最后受雇的那户人家,可经了牙人?签过短契?还记得在哪儿吗?”
郑素娥一颤,拼命摇头。
好德忽略了对方眼底的恐惧,追问道:“好,就算你不记得,那门口是挂了匾的,对吗?纵然不识字,出入时也能辨认,是吕府,王宅还是李宅?你替我将那个要紧的字,从这本书里找出来!”
好德急急翻开了一本百家姓,在郑素娥的膝上摊开:“你好好想想,把它指给我看!”
郑素娥看着好德,好德满脸关切,郑素娥终于抬起了手指。
好德心跳如雷,强自镇定,一页页地翻过去,最终郑素娥的手,落在了其中一页的“薛”字上。
汴京街道,人来人往。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内,沈慧照坐在上首,好德与郑素娥坐在窗边。郑素娥身上虽去了重枷,双手却被枷铐扣在胸前。
出发前,好德对沈慧照说:“她出身乡间,性又胆小,除了做工不敢乱走,不熟悉汴京道路,也记不清哪条街巷,只知那家人的门口,挂着‘薛’字的。”
沈慧照冷冷盯着郑素娥,似能看透她隐藏的心思,郑素娥在犀利目光中垂下眼睛,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好德对两人的这种交锋毫无所觉,每次经过一家门口挂了“薛宅”字样的官员府邸,都会将帘子掀开,让郑素娥辨认,然而她每次都摇头。
好德失望不已。
外面传来青石的声音:“大人,汴京薛姓官员住宅,这是最后一家了。”
沈慧照沉默一瞬:“回去了。”
郑素娥猛地抬起头。
好德提醒:“不,这不是最后一家,还有一户官员姓薛的!”
沈慧照变色:“四娘!”
“大理寺卿薛光薛大人,难道不姓薛吗?”
沈慧照第一次对好德露出严厉的神色,好德有一瞬心里发怵,可是看向绝望的郑素娥,好德挺直了脊梁,坚持道:“官人,别人家都查过,没有漏这一家的理,难道你连薛大人都不信了?好吧,咱们这就回开封府,斩了郑素娥,只当今日没有来过!青石!青石!”
沈慧照沉声道:“去薛家!”
好德望着沈慧照,终于露出笑容。
马车停在三间草屋前,好德掀开窗帘,询问地看向郑素娥,对方却还是摇头。
这一瞬间,好德心里很是失望,笑脸都垮了。
沈慧照看着好笑,主动掀起帘子,下了车。他向好德伸出手,好德握住他的手下车,看清眼前的草屋,一脸惊讶:“这真的是薛家?”
沈慧照点头:“那天老师来过开封府,第二天我便来他家拜访过,他就住在这儿。”
门口扫地的瘸腿老仆看到沈慧照,忙丢了扫帚进去报信去了。
沈慧照看了青石一眼,青石明白,放下帘子,同四个衙役一道,将马车围住。不多会儿,薛光出现在门口,高声道:“镜微!”
于是,他满脸喜色,快步迎了上来。
沈慧照向好德说:“走吧!”
三人在院中石凳上坐下,老仆上了茶水,又继续去干自己的活。
薛光指着这个院子,坦然道:“老夫为官四十载,过惯了清贫日子,向来食少荤腥,衣无锦帛,除了你们眼前这几间屋子,多年来也只雇了这个跛脚的老仆。家里老妻幼子随我布衣蔬食、简朴度日,区区三口人,哪里用得上养娘使婢!又恐朝廷命官居于此处,遭他人谈议耻笑,失了朝廷的体面,故此不叫家人挂匾!”
好德羞得满脸通红,几乎说不出话来。
沈慧照笑道:“有人非要亲睹才信,我也只好带她来看看。唐突之处,请老师恕罪。”
薛光笑着摆摆手:“不必不必,清者自清,老夫从无亏心事遮掩,也不怕旁人查证。这回,可放心了?”
好德忙道:“薛大人,请恕奴家无知,得罪了贤人。”
薛光轻瞥了马车方向一眼,笑道:“哎,不知者不怪嘛!”
马车上的郑素娥悄悄从帘子缝隙偷觑,正好撞上薛光视线朝马车望了过来,顿时恐惧至极,佝偻成一团。
沈慧照起身,说:“老师,学生身上还有公务,不好在此地叨扰太久,改日亲自登门向您赔罪,今日就先告辞了。”
薛光任沈慧照行了礼,只是笑着点点头,目送二人离去。
沈慧照出门前,眼角瞥见那老仆还在远处清扫,只是神情颇有些不自然,扫成一堆的落叶竟又无意识地拨乱了,沈慧照垂下眼睛,若无其事地带了好德上车。
马车离开薛家,薛光笑容陡然阴沉下来。
开封府二堂里,好德拼命翻着百家姓,自言自语道:“她不识字的,会不会记错了呢?与薛字相似的姓,会是哪一个?”
沈慧照看着好德,突然吩咐道:“青石。”
青石上前,沈慧照开口:“告诉杜判官,这案子不要再拖延,既无实证翻案,便维持原判,谋杀亲夫,理应判绞。”
好德震惊地抬起头,沈慧照却看也不看她。
好德欲言又止,用力地翻过一页百家姓,结果下手太重,连书页都撕开了。她气恼地将书丢在了一旁,突然站起,拂袖而去。
沈慧照看一眼她的背影,轻轻招手,青石上前,沈慧照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务必访查清楚。”
青石颔首:“是。”
青石离去后,沈慧照看向那个正巧被撕裂的薛字,神色非常复杂。
夜深了,老仆守在草屋门口。
薛光一进屋子,薛嗣祖便迎了上来:“爹,是不是没事儿了?”
薛光狠狠一记耳光,将薛嗣祖打翻在地:“孽畜!我多少年的清名,都要丧在你的手上!悔不该往日一味纵容,如今大了,竟奸淫杀人无所不为,要你这样不孝子又有何用!”
薛嗣祖恼恨回嘴:“旁人做官,你也做官,人家唤奴使婢,朝欢暮乐,我投胎到草屋,枉受了二十年的苦,才享受两日怎的了!一个低贱村夫,死便死了,你杀了我偿命,断的是你自家根苗!”
薛光再次高举起的手,怎么也落不下去,颓然道:“开封府已将那女人判了绞,她不会再有机会翻案了!你的那所私宅,清理干净没有,尤其那两个唆使你闯祸的!”
薛嗣祖目光闪烁:“那宅子……留着也没什么。不过爹你放心,人我有处置!那匾额……我也叫人赶着去摘了。”
薛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才没扇下去的一巴掌狠狠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