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令人心神嚮往的美丽境界,绝非充满怪诞的奇特异世界。花纶的回答使我备感讶异,他必须要仔细解释清楚才行,况且这也是他必须履行的义务要件。他无奈叹了一口气:「唉,这真的是一言难尽。」「长夜漫漫,反正我明天只有下午排课。」我知道花纶早上九点就得赶去上课。他看了任性的我一眼后,继续涂绘剩下的脚指甲。身为无照检察官的我,继续对花纶进行违法夜间侦讯。「你喜欢未央奈吗?」我试图解决当下最重要的问题,如同检方都会要求被告先自白认罪,传统的不法思想总认为「案重初供」。「坦白说,我回答不喜欢就显得太矫情了,倘若不喜欢,怎有办法牵手甚至…」他差点说溜嘴而不敢把话说完。我朝进行涂绘指甲的他偷偷做了生气鬼脸:「这么说来,你爱上未央奈了?」我的语气不自觉显得有点愤慨。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后说:「没有,我并没有爱上未央奈也没有爱上『蔻玛酱』,不过『蔻玛酱』就快消失了。」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犹疑,书桌上的小白宛如先替他说出:”love,andbesilent.”─然而这一次是说给我听的真心话语。花纶费尽千辛万苦爬上连蜘蛛人都难以抵达的「泰戈尔悬崖」,接着从怀中取出世上仅有一朵的deadflower,他在世界的中心点和蔻蒂莉亚一起大声喊出:”love,andbesilent.”「嘘!小声一点,别把阿咖和阿玛蒂蒂丝给吵醒了。」我的内心发出相同频率的低语。墙角熔岩灯吐出一颗巨大的鹅黄火焰,映照出他内心深爱之人的轮廓。我闔上双眼,依稀看见穿上黑底白色露肩礼服的女孩,戴上音符造型耳环,双手插腰扭臀,随轻快旋律摇摆身躯,哼唱出”年下の男の子”。「可是你怎有办法分辨喜欢与爱?依照佛洛姆所主张,关怀、责任、尊重与瞭解,目前这四大要素似乎只欠缺责任。」我微弓起双腿,蹺起可爱脚趾,端详上头拉斐尔.花纶的精心杰作。「对了,你认真学一下美甲,下次可以帮我做光疗美甲。现在先帮我拿一个布丁过来。」他的脸部表情变得有些扭曲,花纶把指甲油扭紧放在桌上后回答:「小亘,你也需要六字大明咒,你的食欲也是一种难以消除的业障。」他撕开布丁的铝箔封膜,拿出乾净小汤匙和布丁一起递给自义又放肆的我─六字大明咒被贴心的他给藏了起来。我心满意足地吃着布丁,轻轻摇头晃脑,享受这一刻的幸福。花纶按下音响播放键,喇叭以极低分贝流泻出优美的钢琴乐音,舒曼的〈梦幻曲〉繚绕在没有时间的城堡。他转身对我说:「纵使四大要素兼备,反推回去也不一定会导向爱。我的确无法清楚区辨爱与喜欢,但是每个人的内心应该会有所体悟,有时候难以藉由语言来表达阐述,言语文字其实乘载许多不确定性。以刑法理论来说,行为人是否真正构成犯罪,必须他的行为该当刑法所规定的要件后,进一步检视那个行为的『违法性』以及『罪责』。违法性是一翻两瞪眼的检验,『有或没有』就是它的答案选项,就好比爱一样;可是犯了罪未必一定得要接受严厉刑事处罚,所以罪责的检视变成有高低深浅之分…」「就好像喜欢一样吗?」我舀出一小匙布丁后送入口中,咀嚼着滑嫩的业障。「嗯,就是那样。『违法性』和『罪责』毕竟是不同层次的概念与检验,只要驾轻就熟之后就可以区辨与论断。」「花纶,看起来你很上手了嘛。」「哪有这回事,爱的奥妙很难参透,要是有如此简单就好了。我想比喻爱就像『违法性』检验,完全没有模糊灰色地带,然而喜欢之于『罪责』,可能就有深浅多寡程度上的不同。除非有新的事证足以显示可加重或减轻罪责,否则衡量出的罪责也会定于一点,但是喜欢却不一样,那是一种动态的平衡,也许对某些人而言,逐渐累积的喜欢在某个时点会悄悄转变成爱。」我狐疑看着他说:「你会从喜欢变成爱上未央奈吗?」花纶坐在床沿,低头看着自己完成的美甲后说:「我想应该不会。」在这极为宝贵的一成时间报酬内,你只能深深喜欢我,然后偷偷爱上我。我把这些话和剩下的布丁,一起吞入肚子里,希望能够成为爱的养分。我将布丁空杯随手交给花纶,但愿他能见到里头装着满足与喜悦。我作势轻咳一声:「最后还有三个问题。」「什么?你真的儼然是漏夜侦讯的检察官,任何蛛丝马跡都不放过。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的思维逻辑好像变得更好,简直就像是中世纪的吸血鬼。」我故意抓起的他右手臂用力咬了一下。「真的会痛!」我笑盈盈望着他右前臂上的小小齿痕:「这就是吸血鬼的印记,也是小亘商标。」据说吸血鬼的爱憎意念特别强烈,留下的印记应该充满了纯粹的情感。「这里呢?」花纶以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侧着头指向自己的脖子。「你和未央奈如何认识?为什么她有男朋友还会和你卿卿我我?以后不准再和她牵手或是有任何踰矩行为,可以嘛?」我好比英勇的兰斯洛特,拈弓搭箭后,咻咻咻地一口气射出三支飞箭,而且不予理会他伸长的脖子─花纶又不是可爱的阿玛蒂蒂丝或阿咖。〈梦幻曲〉奏毕,接着下一曲是〈宝宝睡着了〉,兔笼中的阿咖及阿玛蒂蒂丝睡得香甜,花纶则是不小心打了呵欠,显得万分苦恼。勤奋好学的花纶不顾自己繁重的本系课程,竟然还辅修经济系,上学期的经济学原理期中考时,因缘际会下,他「不小心」帮助小野未央奈取得足以过关的成绩,也就是所谓的「作弊」,因此两人就此相识。花纶本身对日本文化十分有兴趣且有相当的瞭解,所以两人的友谊关係进展快速,甚至在默示之下,彼此形成固定每週五晚上约会的特殊默契。小野未央奈的外貌出眾,非常会打扮,早早引起许多人注意与追求。半年前,她交了一位正就读企管研究所的富家男友,然而和花纶的默契约会居然依旧持续。「嘖嘖,你老是用奇怪的方法把妹吗?竟然大胆帮助女生作弊,实在太夸张了。啊,真是不好意思,上週五我不小心抢劫了未央奈小姐的约会时间。」我不满地鼓起双颊,瞇起双眼瞪着娓娓道来的他。「一切都是命运之神的安排,我只是顺着那条河流前进。我和她之间不算情侣约会,只是自然而然固定碰面,一起吃饭聊天或是去看电影,仅此而已,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这不叫约会,那什么才叫约会?未央奈的男友还真大方,居然如此放任自己的女友,而且你根本是另类的萨德侯爵,如果确定不会爱上未央奈,却依然和她亲热及约会,这又成何体统?」「我才没那么变态。」他摸了摸右前臂上的印记。「而且我们也没有发生你所说的亲热。」我冷笑一声,依然瞪着花纶说:「有浅嚐她的香唇、一起分享彼此体温吗?这种用语会不会好一点?」花纶忍不住弹了一个响指:「小亘,你很有潜力成为作家,懂得推理,反应很快又能随心所欲地变换词汇,好想读一读你写的小说。」此时对我的阿諛奉承早已无用。「你最好快点从实招来,我才能写出一篇悲剧惊悚小说。」他结结巴巴回答:「差不多啦,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一切就像…」「就像果实自落于邻地般顺其自然?」「没错,又被你给说中了。」花纶对我的推理轻轻鼓掌。一切就是如此凑巧,〈宝宝睡着了〉下一曲就是〈恐吓〉,真不知舒曼为什么把《儿时即景》钢琴组曲加入这首〈恐吓〉?恨得牙痒痒的我,此际巴不得再用力咬一口花纶的左手臂。「不过实际上并非你所想像的情节,请你要相信我,况且他的男友也知道我的存在。」「但是不知道你和未央奈持续默契约会吧?」花纶眼神飘移,耸耸肩后回答:「可能知情或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毕竟每个人都拥有最低限度的自由,即便掉入爱河也一样。」我挑眉质疑花纶的语病再次追击:「不管怎么想都很诡异,刚才你还说了『蔻玛酱』就快消失,你一定还隐瞒着其他秘密。」他面有难色回答:「我保证不会对你说谎,这部分可以让我先保持缄默吗?之后一定会详细告诉你。」那时我并未料想到花纶所隐瞒的真相是如此让人震惊,假使柯罗诺斯能够让时光倒流,我一定会要他完全吐实,并且真心拥抱花纶的灵魂。「大人有大量,我就暂时不予以追究,可是你要答应我不许再和未央奈亲热,更不能发展成类似沙特与西蒙波娃的关係。」我认真看着露出一丝丝懺悔神情的花纶。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爱情模式或样貌,无法模仿或重新雕塑其他爱侣的典范,只能从中找出适合彼此的要素,甚至从他人失败经验中寻绎出重要啟发,让自己能享受更甜美的爱情佳酿。法国文人沙特与西蒙波娃之间的爱情故事让后世津津乐道,也因而產生许多浪漫诗篇、信件或文章,然而他们并非是传统的浓情密意、如胶似漆般的恋爱,他们打造的「半开放式交往」关係并非适合所有人,对许多人而言,反倒是无法接受的爱情相处模式。沙特和西蒙波娃长久的爱情关係之中,各有自己的「小情人」,但是他俩对彼此完全开诚布公,相互信赖及扶持,保证不隐瞒对方任何事情,包括自己在外面的韵事,这种作法与互信,绝非大多数人得以履行的承诺。花纶对我点点头后赶紧转移话题:「糟了,早上要缴交的报告我忘了列印,现在得赶快去超商才行。」既然眼前的越狱犯已大致坦白,我也不好继续严刑逼供,只好让他暂时歇一口气。「喂,你可别偷偷买保险套啊。」我对即将踏出城堡的他露出灿烂笑容。刑法基本上规范了行为人与被害者间的关係,犯罪行为人又可区分成一起贯彻犯意与进行犯罪的共同正犯与协助正犯的帮助犯。其中有所谓的「对合犯」,简单来说,两者之间的犯意正好相反,却共同形成一种互补关係,例如「行贿受贿」或「重婚罪」,犯罪行为人彼此间犯意恰好相反却相互补充。倘若对比成爱情或喜欢,似乎也是一种意识对合状态─重婚罪就是个例子。花纶,你答应我了,千万不能和小野未央奈变成「爱的对合犯」;你绝对不能再次变成爱的越狱犯。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时间在这里宛如暂时停止,熔岩灯渗出的鹅黄色彩一点一滴填满整座小城堡。“果实啊,你离我多远?花啊,我就藏在你的心里。”花纶,希望有一天你能为我朗读这首诗。眼前好像飞过一隻啣着粉色爱心的漂鸟,盘旋于鹅黄色夜空,冷不防窜入我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