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未央奈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以浪漫又理性的口吻说:「亘荷,你知道社会契约论吗?花纶说我们都被迫签下了爱情社会契约。」「这个我知道,是不是卢梭提出的社会契约论?」枕戈待旦的雅琳再度出击,好让我可以暂时歇一口气,然而这很可能是豫让化为一缕幽魂后的终极鬼魅刺杀。由于西塞罗的思潮影响深远又广泛,间接促成十七世纪在欧洲萌发的「啟蒙时代」─以理性判断是非对错并建构思想体系,这是哲学家康德所下的简单註解。那时在法国诞生了另一位思潮开拓者兼预言家: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针对理性判断与国家社会制度方面,他写出了《社会契约论或政治权利原理》,影响后来的法国大革命与美国独立宣言及宪法制定。简单来说,卢梭认为生活在社会中的所有人民,在逼不得已下,与非自然状态存在的国家签下契约,自愿放弃某些权利,来换取国家对人民的保护与促进整体福祉。倘若执政者滥用契约权利或违反缔约目的,人民有权力要求国家改善甚至违约推翻政府,毕竟乃执政者违约在先。如此一来,自然状态下的社会契约方能延续履约,人民凭藉理性建构民主制度,追求更好的生活及自我实现。「没错,雅琳很博学多闻,这就是社会契约论。不过理性主义和社会契约论其实有不少后遗症,就连卢梭也不否认,所以有部分人士主张他的思路有矛盾。」听完雅琳扼要解释后,小野未央奈轻轻鼓掌称讚。「假如这项主张套用到爱情世界呢?」「欸?这个问题…」这次换雅琳拋出心中疑问。我好似可听见连雅琳也拿出了心中的笔记本,开始翻阅并记录重点。据我对雅琳的瞭解,她是「被扭曲的伊比鳩鲁学派」拥护者,也就是错误理解了享乐主义,绝对不可能把理性主义与公平运用在爱情之上。小野未央奈看着我们脸上冒出的问号,展现自信笑容,开始在「西塞罗讲堂」上的黑板画下蓝图:被放在这个社会中的人们,都被迫签下恋爱社会契约。起初是传统婚姻制度,实际上对女性相当不友善。例如英国在1870年才准许已婚妇女保有收入,女性作为社会的「第二性」,始终面临如长期便祕般的困境。婚姻,有时反倒变成一条锁鍊,女性牺牲部分自由和权利,希冀能换取在婚姻中对自身的保障,是否和社会契约论十分类似?可惜离婚和执政者、政党轮替不能相提并论。撇开传统婚姻思维,我们是真的想要爱人而去恋爱,或是觉得非谈场恋爱不可,才汲汲营营找寻相伴的那个人?倘若是前者,为何有那么多人注重现实条件,反覆考量是否能满足自身需求。纯粹的爱情,是否必须吸纳如此之多的要素评比?一旦及格,自己才正式签下这纸恋爱合约。不知不觉中,是不是已经跨入到后者的场域─身不由己被迫去谈一场恋爱?有时为了维持既有现状,正式签下恋爱契约的双方,在已欠缺爱的状态下,依然「理性」地选择继续在一起,爱的啟蒙时代反而转变成「乞怜时代」。空有契约架构与形式,已经没了实质的爱,甚至打从一开始就不存有怦然心动的爱恋。「当理性过头了,就出现反啟蒙的思潮。卢梭也十分明瞭,因此他提出『高贵野蛮人』的概念。」小野未央奈滔滔不绝阐述理想爱情的蓝图架构,字字句句戳痛我的内心,不停想起每个和韶安学长相处的碎裂片段,包含差点失身的那一夜景象─那座索多玛城里绝对没有真正的爱情。「没有文明的野蛮人为什么会变得高贵?顶多是野人献曝罢了。」雅琳颇不服气地回应。至少她谈过两次恋爱,目前也有一位曖昧中的对象。简单来说,过度发展的社会反而污秽人们的心灵。卢梭认为社会契约论乃逼不得已下的文明產物,社会文明使得人们堕落,唯有回到初始状态,才符合人的自然本性。卢梭进一步主张人类性善的本质在经过社会文明洗礼后,变得堕落,產生过多自私欲望,很容易导致相互伤害或掠夺;原始状态中的人们,没有过度私欲,没有算计,他们才是高贵善良的人。文明人类具备的德性,早已比不上野蛮人的初始率真,准此,卢梭大胆提出「高贵野蛮人」的看法。「披着华丽皮草,坐在富丽堂皇房内的壁炉前,未必是最好的取暖方式,有时我们反而需要最单纯的幸福,就像脱下身上所有枷锁,拥抱一道原始初阳,嗅闻一朵野花的馨香,品嚐一口泉水的甘甜,抓住窜过身旁的一阵清风,享受一个单纯浅吻。高贵野蛮人的恋爱,无需过多物质欲望,没有勾心斗角的算计、没有利益交换,就是如此简单却美好。」小野未央奈宛如沐浴在花纶双手献上的野人阳光之下,成为爱情的主人,喜悦地描绘出一幅幸福愿景蓝图。一时哑口无言的雅琳乍然回神说:「那根本就是超越乌托邦式的爱情嘛,根本不值得相信。」雅琳拿出现实的画笔,使劲想把那幅蓝图给彻底涂黑。「雅琳,所有的理想,都是现实社会中的供物。即使明知如此,依然奋不顾身去追求那份理想之爱,不是也很浪漫?社会中的高贵野蛮人之恋融合了浪漫及理想,人们活着不就是努力追寻理想吗?」小野未央奈眼神坚定地答道。身旁的仙人掌盆栽转瞬犹如绽放出一朵朵漂亮的沙漠玫瑰,摇曳生姿,散发馨香附和着眼前小野西塞罗及卢梭。机灵聪颖、脑智过人的冯諼终于也死在自己所纵放的大火之中,火红灰烬内,只见到利益算计与宫廷斗争,不断在每个时代上演,未曾止歇。一旁的高贵野蛮人忍不住发出狂野笑声,嘲笑看不清的愚人。神采奕奕的小野未央奈想到还有重点必须补充:「对了,花纶说这样还不够,因此必须帮爱情添加一道面纱,他称之为『爱情无知之幕』喔。」「那道面纱是无知之幕?是自由主义大师罗尔斯的主张吗?」我的书柜里还摆着只看了四分之一的《作为公平的正义:正义新论》。人生除了死亡之外,从未有一件事乃显属公平。爱情,是否可能完全公平?爱情世界里头需要正义吗?我不禁思考即将被小野未央奈掀开的「爱情无知之幕」。罗尔斯主张的「无知之幕」(veilofignorance),乃是为了解决社会缺乏公平正义的困境。关于自由的问题大抵在啟蒙时代后逐步获得解决,然而平等的争议始终是纸上谈兵,因为既得利益者太多,大家都无视亟需解决的难题,拼命美化现状或提出一种谎言式的未来期待感。根据统计,近百年以来,仅有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是人类最接近公平社会状态的时候,实在万分讽刺。看不下去的罗尔斯跳了出来,他主张把所有人的双眼都给矇起来,在尚未出生之前却先赋与大家一颗理性头脑。假使你即将诞生在某社会之中,对自己出生背景与社会样貌一无所悉,请仔细思考哪种社会运作是你所真心期待?这就是「无知之幕」:每个人都被一道布幕给遮起来,摒弃私欲和既得利益,你被迫要签下社会契约之际,你将期许或选择的未来社会模样究竟为何?你可能诞生在富裕家庭,过着衣食无缺的好生活,然而根据统计研究,有七成机率你将出生在贫困家庭,欠缺完善教育和良好医疗体系,更有甚者,也许将诞生于战乱地区,连基本的饮水都成问题。在「无知之幕」下,你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境?没有人会笨到直接参加三成的乐透富翁抽奖,大家都会想过着还算不错的生活。这么一来,处在「无知之幕」下的人们会凝聚共识,促进一个社会公平性,签署一份新的社会契约,可是人们不会全部倾向共同毁灭性的绝对平等,因此容许有开放式差异与不公平,这种开放式的不公反而会成为人们趋前的动力。「无知之幕」的假设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地方,所以把这种概念当作「程序功能」的理想实践,远比作为终极目标要好上许多,罗尔斯本人对此并未明确表态,但也从未对揭开无知之幕后的状态进行最终选择。「爱情没有胜负之分,只有幸福才是终点。所以高贵野蛮人之恋加上爱情无知之幕,就是一个幸福目标加上恋爱的过程,尽可能拋弃过多欲望和现实条件,发自内心追求理想中的单纯之爱,不压迫对方,不追求蹺蹺板式的爱情摆盪,和谐参与属于彼此的恋爱过程,即使最终无法达成理想境地,在自由与公平之下分享彼此的爱与真心,那样也很足够。」小野未央奈提前露出幸福笑容,轻声细语说出最后感想:「其实我本身很糊涂,脑袋也不是很好,不知这样的蓝图实践可能性有多高,但是听起来就很让人嚮往,只要花纶愿意把我画进这张漂亮蓝图之内,我就十分开心了。」回归初始状态的野蛮人,相偕躲在爱的无知之幕,以自由奔放的态势尽情交欢,一起啜饮名为高贵爱恋的佳酿,一同抵达前所未有的高潮境界。从西塞罗、卢梭到近代的罗尔斯,跨越两千年的智慧淬鍊,花纶努力擘划出这张比辛巴达歷险记藏宝图更诱人的爱情蓝图,他究竟想把哪位女孩给画进去?虽然他的花言巧语程度已非常人可理解,远超天方夜谭的境界,却使人神往不已。早知道就不要求花纶替我捎来deadflowers,而是携来这张蓝图并且好好卖力完成,至死方休。在墨西哥的索诺拉沙漠中,亚瑟王凭藉一己之力彻底击溃兰斯洛特、冯諼加上豫让,并且用花纶的virginmojito庆祝胜利。雅琳忍不住轻叹一口气:「鸡鸣狗盗之徒终究还是没办法吗?」我内心犹豫着:「我输了,是不是该放弃桂妮薇儿.花纶?我究竟对他怀抱如何的情感?是索多玛城的男僕抑或能替我带来青春恋爱的播种者?」此际,小野未央奈忽然神情一歛:「不过蔻玛酱生病了,虽然应该快痊癒了,但是一两年后,我就要回日本了。假如花纶毕业后没有到日本进修的打算,说不定很难再见面。他曾提过想到一桥大学念公法学,可是一切都在未定之天。」她首度露出忧伤神色─索诺拉沙漠开始从天飘下细细的黄沙,堆积无限落寞,获得大胜的亚瑟王并没有一丝喜悦之情。生病?回日本?难道之前花纶所说「蔻玛酱就快消失」是这个意思吗?正当我想追问小野未央奈进一步的事实,接听完电话的花纶快步走回座位。「怎么了,大家的神情为何变得如此凝重?甜点不好吃吗?」他一脸狐疑问道。雅琳悄声应答:「因为兰斯洛特输给了亚瑟王,而且输了不只二分之一的距离。」「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啊?」花纶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困窘神情表露无遗。无知之幕下的公平分配是吗?我打起精神对花纶开口:「我想吃你的焦糖馅饼,给我一半。」花纶愣了一下,旋即将他的甜点分给我一半。「花纶,我剩下的给你二分之一,一人一半,感情不会散。」小野未央奈很快地转换情绪,将她的甜奶布丁(cajeta)与花纶一起分食,精细计算出那道二分之一的距离。我茫然望着近在咫尺的花纶与甜奶布丁,感觉却相隔着太平洋般遥远,或许这就是我输给蔻玛酱的真正关键。小野未央奈如蜜糖般的笑靨,比焦糖馅饼还要香甜,迷人气息瀰漫在无边无际的索诺拉沙漠,那里没有致命爱恋的deadflowers─花纶曾在耳畔对我说出悄悄话:「我已无花可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