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南巡我一直待在钱唐驿舍,捋顺了暂时得到的所有信息,当机叫停了南巡进程,打算回长安。
想起与师兄关联颇多的女人,好像是在会稽郡找到的,于是我让芈瑶代替我继续仅剩的南巡事宜,并让她去会稽郡接人一并回长安。
与师兄打了招呼,他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他不说我便不多问,好吃好喝供着就是,眼皮子底下看着,有心人也翻不出花样。
待我登上灞桥,北门宫前,夹道边,她施施然立在那,又是那身老气横秋的墨绿宫装,可如今再看竟是不可多得的好看,她偷偷抬眼看过来,又飞快低下。
只这一眼,当真恍若隔世。
有道长安最是春天留不住,还好,我又可以重新去留住我的春天。
因为这次提早回宫,我也将铲除芈氏的计划提上日程,诱导他们更早露出马脚。
刑罚如雷霆之势而下,男丁被我流放至西北,女眷则充入怡红快绿,而这座风尘地亦是我的机关情报局,后来那个女人也被安置在后院。
芈瑶回来后得知家族现况,倒是出乎意料没有崩溃,只说愿继续在未央宫为奴为婢。
想到前世的难产,我便让芈瑶去那个女人身边待着,为其调节身体。
待我处理完一切事情再见到她已是十多日以后了,她一手撑着腰来给母亲请安——她总是这样,明明和她说了不必请安可依然执拗,从前不懂,可如今知晓了母亲的态度,一面心疼一面又为她对我的不信任心苦。
可那有什么办法,心苦一次可再看到她的脸又能立马缓过来。
琰儿的出生是偏离我预想轨道的开始。
我闯进福宁殿,宫奴们来来往往,矮桌边散落着堆迭的绸缎,边上还有一把剪子,我默默拾起,竟是一件未绣成的寝衣。
那日我不过一句试探,本不奢望她真的做与我。
恍惚间我被接生婆推出殿外,看着这一双与记忆里逐渐重合的鸳鸯,那是多少个想她的日夜,我藏了被铰碎的破布,一块一块重新拼合起来。
如今还可以见到它完整的模样,可又想起也落在地上的剪子,心中不禁抽痛。
前世我就觉得琰儿的夭折没那么简单,怀孕五个月就觉得看起来个头大,每日进补可内里尽是虚透了,那一场瘟疫不过加速了这个孩子的离去。
虽然更换了照顾她的太医,我依旧害怕重来一回还是来不及阻止悲剧,心想长痛不如短痛。
可看着她的背影,肚子滚圆四肢依旧那么纤细,突然觉得自己好残忍,唾骂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剥夺她为人母的权利。
即使最后这个孩子还是没有福气陪伴她,那么至少她还有我。
她还是听到了吧,不然不至于动气,也不至于又要铰碎了我与她的情分。
这一回虽是突然早产可也不似上一次是因为胎儿过大血崩,虽心有疑虑但还是打算先让二人母子平安了再论其他。
她清醒过来已是两日后,吵嚷着要看琰儿,我抱给她,她哭着唤我一声“平寅”,多么遥远的称谓了,那一刻我想亲吻她,更想落泪。
可当她说要自己取名,说出“琰儿”二字后,我顿时只觉五雷轰顶,错愕地盯着她乌黑的发顶,心里闪过出许多可能与猜测,但看着自回宫来她好像并没有多大转变,便也压下了疑虑。
兴许只是巧合呢?她说要自己喂奶,我也同意了。
既然又活一次,她还在我身边,哪怕再让我灰飞烟灭一次我也认。
等我想起那个叫王怀姝的女人时,刚办完琰儿的周岁宴。
那段时间丞相府有些躁动,我不是不知道朝内有人怀疑空杀与我的关系,其实也乐得他们怀疑,只要装作事不关己,他们就会越发慌张,而慌张的人最容易露出马脚。
师兄就是那个时候突然找到我,与师兄的谈话间我知道了曾经与王怀姝有过一面之缘。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可面对师兄迟疑后的质问,我心下了然。
左右王怀姝只是有些可疑,既然师兄喜欢她,待在怡红快绿有众人看守,也自然安全。
我一般很少会亲自去怡红快绿,但只要去一次会在那住一晚,为的是掩人耳目。
有一次我坐在暗阁内听着朝中几个与匈奴通敌的官员的谈话。
突然他们开始在外间寻欢作乐起来,不知哪个燃了熏香,一闻就知道这个香不对劲。
我皱着眉想要离开,腿下一软,没了意识。
醒来时我还在暗室里,除了衣领被拉扯过有些凌乱,没有别的异样。
待到傍晚,我准备回宫,却在回廊看到了师兄匆匆从后院出来,衣衫凌乱落荒而逃的模样不禁让我失笑,上前叫住他打趣一番。
只是那时我没有察觉到师兄眼里翻涌的复杂情绪。
后来王怀姝怀孕了,我为师兄高兴,可师兄笑得却比哭还要勉强。
我不解,连带着王怀姝看向我的眼神也让我迷惑,含羞欲怯着,但我并没有兴趣去探查。
我凭借着从前的记忆慢慢将朝内朝外的障碍扫清,可是师兄还是死了。
明明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见到自己的亲骨肉了。
传消息到我这里时,外头下着大雨,我六神无主地飞奔出去为他收尸,远郊的乱葬岗里,雨水冲刷不掉的腐臭味。
我沉默地搬运着一具具尸体,快要力竭时终于在角落找到了师兄,一只手紧握成拳放在胸口。
移开手后只见胸口被扎出了个血窟窿,努力掰开他的拳头,看到他攥着一枚小香袋,绣着几瓣海棠。
后来还是怡红快绿的绣娘告诉我,在王怀姝的身上看到过,还是益州特产的蜀锦。
益州,河西郡也在益州。
于是我加大了对王怀姝的监视,拦截了许多半夜放飞的信鸽,无一例外,全是传送到会稽郡。
说是家书,为何半夜鬼鬼祟祟?
最后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想,王怀姝果然不只是普通农女这么简单,她是谢宁的庶妹,故意安插在江南地区,利用师兄对她的情谊去探知一些情报。
我对师兄有过埋怨,他是除了夫子外唯一知道我真实来历的人。
曾经他告诉我说执剑之人,不可以有软肋,可是他自己却困顿其中走不出来,平白搭上了自己的命。
可是我早已失去了指责他的立场,为情所困的又何止他一人,我每每看着她,一颦一笑,所有的情思郁结皆为她动。
我一刻也离她不得。
从前为了安抚母亲与朝臣我会歇在其他宫嫔处,但她们在外间的小榻上安置,有些胆大的半夜爬床都会被我斥责,然后她们会愤愤指控我的不公。
看着这些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脑海里只有她的身影。
那么她呢,她会不会觉得不公?
中宫无后不过是个借口,哪怕她们哭着保证会日服凉药,我也从未松口,因为我心知,若是开了这个口子,即便再小往后只会变成我与她之间的嫌隙,甚至一步步演变成鸿沟。
哪怕她没有在我面前表露过一丝妒忌与不甘,但我知道,她还是会在心里默默地难过。
她突然在怡红快绿的出现让我乱了阵脚。
我虽问心无愧,但哪个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出现在烟花柳巷还可以笑着劝慰莫要张扬。
她却可以。
明知道这是她的口是心非,可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绞痛了好一阵。
我不知道谢怀姝和她讲了什么,只知道她又把自己缩了回去,我并不想把她牵扯进这些会让她为难伤心的事情中,谢安过往一旦披露出来,王氏也难逃其咎。
我本不是个愿意去解释的人,对她的好,希望她躲在我的羽翼下为她遮风挡雨都是心甘情愿,我不愿借此邀功一味坚信着多说不如多做的道理。
可那一次,我还是开口了,苍白的辩解着我和谢怀姝没有关系,她只笑着说好。
明明尚在秋天,可夜晚的风就已经如此足够刺骨了么。
我努力去扫清我通往她心底的障碍,调查了那日莫名的晕眩,怡红快绿的芍娘前来禀报,谢怀姝与在前院服侍的女妓串通设计于我,却被师兄拦截了下来。
也在那一刻,我才知道谢怀姝望向我的眼神为何充满情意,我气恼自己的迟钝,也羞愧于师兄,爱着的人却另有他属,换做她如果爱着的人不是我,光是想一想都足够让我窒息。
可是这些把柄还不够,反正谢怀姝自己跳出来,便干脆把谢怀姝接进了宫里,所在眼皮子底下看管,她肚子里的是师兄的血脉,只要足够安分,我也断然不会做出去母留子的决定。
当我得知芈瑶在她当时的安胎药里动过手脚后,那是我第一次踏入合欢殿。
芈瑶被我囚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