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法理解世上任何一种浓烈的感情,直到这一片刻。
这一片刻,女人在走廊左顾右盼,偷摸一样低下头在那破旧起皮的拎包里摸出个东西,是个土黄色的信封,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只有一排空着写邮政编码的小红框。
她往林预手里塞了塞,有些窘迫“对不起,林医生,我知道你一定看不上,但是不给这个我安心不了,本来应该手术之前要给的,但是手术提前了,我又没法见到你。”
“这是什么?”薄薄的一个信封,见他问,女人更是难堪“是..是很少,对不起,真的很少。”
林预知道了,是钱,他握在手心里,要还给她“这个不能要,不合规矩的。”
“这里没有监控的...”女人往后缩着手推拒“林医生,你是好人,你常常去看小希,都是中午晚上没有人的时候,我都知道的,我特别谢谢你,孩子特别喜欢你,每天都趴在玻璃上等你,一有脚步声就下床来看,林医生,我知道的,你心地好,是好医生”
“我是么...”
“是啊!”女人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她看着那信封低头嚅嗫“我看着你面熟,真是对不住,我家里没有你这种好样貌的人,但看你就是亲切,像认识你一样。其实我不是要给你送礼的,你看上去辛苦,都不怎么笑,我想给你买点吃的,但是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实在是...”
“我真的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不不不”女人粗粝的手指尖划过手背,短短一瞬,两个人都避了避“你就当我是个老大姐吧,钱很少的,只够吃点平常的东西,手术到这么晚你也去吃一点,就当大姐谢谢你”
不待他再推辞,女人急忙又要往病房去了,尽管她睡惯了走廊的椅子,看惯了隔着玻璃的孩子,在这劳累的一生里匆忙奔跑,被人间疾苦刻薄相待,她依旧没有抱怨万物,大约是自己太过辛苦,所以才总是会先见到别人的苦。
林预捏着信封,他没有打开也没有再做回绝,他折叠好拿在了手上,稍后又放进了口袋里。
长久的疲惫融进了深夜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林预缓慢地走到办公室里才渐渐感觉到全身的酸麻,他将桌面上的纸张归拢在一处,腾出地方来写报告,字才写了几个,精神已经集中不起来了。
整个办公区剩了他一个人,偶尔会听见头顶空调冷气的通风声里会夹杂自己的呼吸声,林预环望四周,空旷无边,他不会因为自己一个人而觉得寂寞或孤独,但在这走神的迟滞里,他几乎会立即想起那些被刻意掩埋起来的空白岁月,那十八年的空旷和此时此刻的空旷,几乎是一样的,都是隔着层厚重的单向玻璃在看人世,周遭安静得像沉在深深海底。只是现在,他身体耐药水平已经太高,失效的药让失灵的五感不受控制地开始张牙舞爪,他越来越难以维持以往的平静,所以此刻才会觉得无法适从,若有所失。
腹中饥饿,胃部再次痉挛起来,这种程度的疼痛对林预来说等同于早起的闹钟,可以忽略不计,他拿出包轻易就能找到江惟英说的鸡蛋,与此同时,指尖却触碰到了别的东西,手感奇怪,林预顺手把它抽了出来,那密封袋被揉搓的声音非常细微,是家里做饭的厨娘常用来装水果或面食的,里面是一只很大块的面包,摸起来怪则是因为上头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大粒坚果,林预放在鼻子下用力嗅了嗅,隔了几层袋子依然能闻到谷物的香气,他小心细致地拆了袋子,脸上渐渐有些自己也发觉不了的柔软弧度。
第51章
冯泉一路跟在江惟英身后走出了大厅,江惟英不紧不慢,走到湖边甚至有闲空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他受贿了”一出口才觉得嗓子干涩,江惟英咳了一声“院里是不是有受贿要被开除这一项”
冯泉摇头“管理条例上数额大于五千才会被开除,一千以下是记过处分...两千以上五千以下是降职罚薪..”
“林医生那里面...应该不超过五百吧。”
江惟英没说话,不知道是没在听还是纯属不高兴。冯泉也不敢轻易地判断出他是否真的生气。
但他觉得自己还是拎清楚现状比较好,他跟了江惟英十几年,起初只是宣传部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编辑,学历在这个集团财团百强企业里倒不至于一文不值,但是遍地都是学历,他不想在一群鹤里面承认自己是一只菜鸡,就只能靠努力,尽量在一群鹤里面证明自己也是一只鹤。
他死活也没想到他的机缘是因为写字。
这个时代用笔写字的人太少,但他的爷爷是老师,从小教他写字,虽然这也没影响他写字水平一笔潦草,可是江惟英偏偏看中了。
那是一份集团的年终总结,十年前那时代里,为表诚意,都是要张贴上栏的,制药集团的总裁来做年终慰问,走走过场,明明是连手都懒得伸出来一握,却还要装作亲和认真地看他们满墙的吹嘘遛马,冯泉的字,丑得有型,他的字体是圆形的,所有的字看上去都像是各个囫囵的圈堆起来的似的,毫无笔锋,一看就是种任人揉搓的好欺负样子。
偏偏他那篇洋洋洒洒的圈就张贴在江惟英的步伐停留处。
那年春节后,冯泉调到了集团27楼总裁办公室——旁边的大秘办公室里学习。
他从大秘书办公室里的跟班升级成了小助理用了半年,从小助理混到江惟英面前做大助理只用了两个字的时间。
那天他被传进办公室,那不是普通的办公室,松软的地毯洁白干净,却毛绒绒的,他下意识担心自己的鞋脏不脏,其次才担心自己走不稳,往里走了好一阵才见到江惟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