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没什么。”
“为什么叫我名字”
“我很害怕。”
江惟英侧了侧头,林预的眼睛里像是随时要滚出点水花,颤颤巍巍地,他才觉得害怕呢。
没有被回应,林预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僵硬地抓紧了他的手“我很害怕。”
“林预,我也很害怕。”
两个人坐在江伯年的床前,江惟英说完就笑了下,林预挨在他旁边,他哼着奇怪破烂的调子,胸腔里带起震动的嗡鸣,听了一阵,林预便觉得熟悉起来。
“看你的眼睛,写着诗句。”
“有时候狂野,有时候神秘”
“随你的心情,左右而行,脚步虽乱了,但是心甘如怡”
江惟英停下那难听的声音,林预也睁开了眼睛,他始终不愿意松开手,江惟英便反手牵住,放在了呼吸管上。
林预手上一颤,他只要把手拿走,就会自动撤离江惟英的温度,这同样是个选择。
“时间到了,他们应该把讣告准备的差不多了”
江惟英温和地看着林预,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他牵着林预撤出了江伯年的呼吸管,没有挣扎,没有睁眼,随着胸腔收缩的倒气声发出了这世上最后一点声响,房间里所有的仪器全都麻木地跟着沸腾起来。
江惟英彻底松开了他的手。
“你再也不用害怕了。”
第56章
那残留手心的温度消失得太快,林预下意识抬手去追,可江惟英离开的速度更快。
他看着江惟英用悲痛的表情打开了门,微微地这一低头,就给他凭空添上了一层哀伤沉重,他甚至不用再多一句语言。
林预被很多先后冲进来的各种人挤到角落,被挤到哪,他就站在哪里注视着江惟英,这是很远的距离,隔开了一个人的生死,林预才意识到这是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
不用再害怕了吗,江惟英说是,那就是了。
但林预不知道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轻松轻快,反而在这个房间的距离里感觉到了落不到地的恐慌,像悬空失重一般,以至于他完全不能移开视线,目光甚至不愿意往那个毁掉他半辈子的人身上投放一秒,生怕中断的时间里江惟英会再次消失不见。
这一天将会非常非常忙,所有人都是,除了林预,他就那么站在角落,看着各种人在眼前穿梭来去,快进得像一段默片。
他的目不转睛得到了江惟英略微皱眉的一瞥,附加唇角边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是的,他总能把这种矛盾的表情表现得极好,与他的本意半点不违和,漫不经心、真假参半的嘲讽。
他们就这样各自站在一边,目光最终都穿过了人群的缝隙,还是落在江伯年黄纸一样的脸上。
江伯年这无比荣耀成就卓绝的一生在这时刻蝉蜕成了一具躯壳,林预料想如果他的灵魂正飘在这个空间的某处地方的话应该是很愤怒的,此时他正在被一群不知身份的男男女女麻利地剥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暴露在所有人眼皮下的躯体蜡黄干枯,泡久了污水的落叶般,只剩一层覆在茎叶上的薄皮,有一种不知羞耻的难看,他们用毛巾敷衍地擦边江伯年的全身,然后再被迅速套上了新的衣服,粗鲁极了,生怕再慢一点,那僵硬的肢体就塞不进布料中,
寿衣也许是早就备下的,也许是随便准备的,都不堪于细想,总之不会是让精挑细选的,那黑色蝴蝶结装裱在最后的衣领上,像是一件礼物上打了个结,算是包装完成,然后江伯年被抬出去,林预知道,他要被放到木头箱子里去了,等箱子盖上盖子,就再也出不来了,再用不见看见了,真好。
瞻仰的仪式不在这个房间里,等江伯年被抬出去,这些人都走光,声音安静下来,林预才走了几步,坐在江伯年的床上,死人的气味尚未散去,氤氤氲氲地悬浮在周围,这就是此生跟江伯年的全部交集。
在他传说中所谓的母亲去世那天,江惟英冷笑着问他难不难过,问他跟谁能有感情,林预当时回答不出来,其实现在也是一样,但江惟英说他是个植物,林预有点难过。
高考那年,去了甘西见到二哥的家,林预觉得难过。杭稚出现在家里,抱着江惟英的时候他也难过,江惟英不回讯息的时候他难过,江惟英说没关系的时候,最难过。
离开对自己好的人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一颗钢铁不穿的心,林预离开了江惟英,他总以为他用的是前者,但能让江惟英感受到的只有后者,可这些都不重要了,林预还记得当年江惟英在机场拉住他的样子,竖着的每根头发都骄傲桀骜,眼神凶狠跋扈地盯着自己,整张脸绷紧了愤怒,死死咬着牙关,一语不发地抑制着急速奔跑过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