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往来向来此消彼长,这头大太太软了,那做小的就难免要硬起来,只见陆芸芸理了理自己时髦的大波浪卷发,当先挑开了话头,说:“我该是有日子没见过姐姐了吧?也怪我懒,成日缩在红江花园不见人,其实该常来这边串门子的。”
贺敏之没搭茬儿,只不疾不徐又把杂志翻过一页,陆芸芸眼尖,瞧见那纸页上印玉石广告,不知怎么的就来了劲,又说:“姐姐还在看玉?这东西也就中国人认,在西洋可没销路,姐姐若要买珠宝不如同我聊聊,前儿我还相中了一套祖母绿首饰,成色出挑着呢……”
一句叠着一句,没完没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佣人们都听不下去了,心想这三太太真不知深浅,怕不是让老爷惯出了毛病?可怜她们大太太是菩萨心肠,结果人善被人欺,平白要被个妾说话闹心。
正不平呢,又听楼梯上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说——
“玩玉看的是文化,西洋人懂得什么?三太太又不是生在欧美,何必在这里拿腔拿调?”
冷言冷语毫不客气,除了白小姐还能有谁?
客厅里众人纷纷扭头去看,果然见是白清嘉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身边还跟着白清平的一双儿女,九岁的姐姐白润熙,七岁的弟弟白润崇。
两个小孩子一边下楼梯还一边追着白清嘉问呢:“小姑姑小姑姑,什么是拿腔拿调?”
陆芸芸的脸色自听到白清嘉的声音起就沉下去了,白小姐才不搭理,领着两个小的径直在大沙发上一坐,妥妥的主人家派头,看都不看陆芸芸,只回答孩子说:“你们父亲没教过?便是装腔作势惺惺作态,生怕别人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可怜到头也掩不住丑态,总要遭人笑话的。”
两个孩子半懂半不懂,大人们却尽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陆芸芸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时门厅外就又有了动静,先是吴曼婷和白清盈母女来了,后来又是白宏景和白清平夫妇。
白家的长子白清平今年三十九岁,是个成熟稳当的性子,脾气也温和,一双眼睛随了贺敏之、生得好看且有神,只是上岁数后略微有些发福、不像年轻时那么英俊了,不过人都说他心宽体胖、是最有福气的相貌。
他的妻子邓宁是个干瘦的女人,并不特别美丽,但出身很显赫,父亲从洋务时代起就办起了纱厂,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
白宏景因长子升官而春风满面,眉间的两道深纹都变浅了不少,嘴边隐约还带着笑呢,走进客厅一看,家里人几乎都到齐了,只是不见次子的身影,就问:“清远呢?怎么不见他人?”
白二少爷一贯是有些荒唐的,据说最近迷上了豫园戏台子上的一个角儿,成天泡在园子里不走,人家唱一出戏便一掷千金,早已流连忘返不知家为何物,怎么会从美人身边离开回家跟大哥吃饭呢?
白清嘉是早知道她二哥的荒唐事的,心中虽不满、但总归也不想让他挨父亲的罚,因此代为遮掩,假称他有友人自外省来探望,他不得已要去接风,今日该是赶不回来了。
白老先生今日心情好,虽对次子缺席家宴感到不快,可总算还不至于发火,只脸色不好地冷哼了一声,似乎有不计较了的意思。白清嘉心中松了一口气,哪晓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陆芸芸大概是为了报复她刚才言语的奚落,此时就妖妖娆娆地站了起来,边走到白宏景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边状似无意地说:“竟是要去见外省的朋友?我倒听说二少爷是在豫园捧角儿呢,原竟是个假消息。”
这话让白宏景和白清嘉一同撂了脸,客厅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白清平一看这形势,心中对二弟的去向也基本有数了,连忙上前打圆场,说:“一顿家中的便饭而已,清远不在也无妨——父亲先入座吧?”
白宏景也不愿意在这高高兴兴的日子里为个逆子生气,冷哼一声后也就暂且压下了脾气,预备往餐厅走去了,陆芸芸见状心有不甘,就缩在他身后挑衅地看了白清嘉一眼,摆明了是不服气呢。
白小姐平生最受不得气,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不晓得忍让这两个字怎么写,一见那陆芸芸胆敢给她摆脸色那火气就蹿起来了,无奈却被身旁的母亲暗暗拉住,那眼神分明是在说:算了,何必与她计较呢?
贺敏之的脾气该是天底下最好的了,别说如今是民国,便是搁在大清还没亡的那个时候她也没在白宏景那些女人面前摆过正室的威严,最常说的两个字就是“算了”——这话在当年吴曼婷得宠时说还难免带了些苦涩,而如今则是真的已经心无波澜不在意了。
白清嘉看着脾气被磨没的母亲,又看着父亲身边花枝招展的陆芸芸,心里的火气忽然就变了味儿,有些憋闷和怅然起来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情绪是怎么来的,左右是没了跟人吵架的心思,用餐时也一直不说话,单自己吃自己的。
而此时白清平则正跟白宏景聊着政治,主要在说欧洲近来的诸多动荡,法德、俄奥、英德之间都有剑拔弩张的意思,兴许过不多久就要打仗。西洋人之间如何神仙打架中国人是管不着的,可那边若是兴起动乱,国内的局势必然也要跟着一变,倘若到时政府能打好外交牌,说不准还能收回一批割出去的殖民地呢。
他们聊得起劲,随即又说起了近来北京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大总统的意思已经颇为清晰,议会中的力量也被整理得差不多了,或许等时机一到就会有大动作。而一说起北京陆芸芸就又起了兴致,连问白宏景之后会不会把家也迁到北京去,到时候如要置新的公馆,她想担下收拾房产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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