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太短,是因为将目光落到实处的时候太短。那些钟鼓馔玉都是晃人眼的东西,若在里头耗成白骨,即便旁人羡艳传颂千古,于自己也是枉活。
对魏春羽来说,他走过了很长很远的很不容易的路,才将前尘仇恨的那场雪下尽。如今踩在嘎吱雪地上,只觉四面八方都是属于自己的好路。
他自觉已经没有什么要求,灵力逝去了——在它化为乌有的那个夜晚,裴怀玉敲开他的房门,找他深夜去爬树,最后去看一次月亮。
当他敲开魏春羽的房门时是这样说的:“修行如乘东风的时代要一去不返了,灵力凋零,往后也看不到这么好的月光了。所以,你愿不愿意和我,再看一趟?”他朝面前的爱人伸出干净的手掌,眼里真诚动人。
那个夜里,所有修真者都受了波及,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丧失了第二条命。
魏春羽单手捂着胸口洇出的再也止不住的血迹,手肘撑在门框上,缓声嗤他:“疯子。”但嘴角却如弦月滑动,畅快地逐渐弯成笑的模样。
二人相视大笑,叫魏春羽再也撑不住虚伪刻薄的表情:“但或许,发疯的是那些大能。将身外之物看做自己本身,为延续灵力不择手段。”
在月亮落下去的时候,一个长达千年的时代也落幕了,而他们二人却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那轮缓缓爬上来的热烈的朝阳。就仿佛,这一刻,他们的心终于落定,终于安稳实在地看清了自己、彼此和周围的模样。
这实在是很好的开始,如同当年在落拓山下“寄春酒家”,裴怀玉将要领魏春羽走上一条很长的无人勘破尽头的直通如今的路去,的那一个栖在摇颤枝头的春日。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千秋同照镜中人(三) 剑……
江湖读起来就是“糨糊”, 有人仗剑朝圣、为“正义”二字斩尽天下不平事,也有人浑水摸鱼、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白眉大侠的剑刃朝向很多人,离开后落红遍地;他的背影也护住许多人, 站得像一座光明的界碑。
他越来越常想起故人, 想起在汤磬舟晚年才以深宅怨鬼模样浮现的崔颂, 魏春羽一刀砍坏了金光阵的法符, 将她的孩子放出, 默许她再一次成为汤磬舟的噩梦。
被汤磬舟阻碍上承的为崔颂父亲翻案的证据,早已安然躺在天子眼前, 于是被邪风冲得浅淡歪倒的青烟再度直上, 只是当初翘首以待的人已不再。
他在砍毁金光阵的当晚, “看”见了崔颂。
她受尽折磨,总又在最后的岁月想起酒肆阿婶酿酒的画面。在她鲜血淋漓不值钱的年岁,在她为爱恨恩仇歇斯底里的时光里,酒始终是平和宁静的、清白无辜的。
她盯着看久了,眼前都出了重影,但仍舍不得眨眼——她好像在看同时空的另一个恬淡的自己,自己本该是的模样。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恍惚看到在死后的很多年, 自己的坟墓被腐化, 只余下一滩看不出任何的酒液。清清白白来, 干干净净去,不要抱憾死、不要被挂念所累,恩怨皆尽, 已是她不贪心所求但永远无法得到的结局。
他也想起杜欢的两个哥哥,养他的杜居仲奉裴荣风之命去邻国东原游说,说到一半主子被郎隽山斗倒了, 收到的最后一封旧样式的信,是新皇帝落笔的“赓续”二字——叫他做一样的事儿,只是换个主子。
最终东原与大业合力攻打北秦,瓜分了阻碍了朝东贸易的顺天州——即原来的康粮。
杜居仲还在东原吃庆功酒时,一抬眼,斟酒的仆从变成了杜欢。他又惊又怕,责骂他胆大包天,然而又忍不住抱着他一通恸哭,在此之前,他们已分隔十一年。
这一世杜欢从没有见过他的亲哥哥,赵清晏。于是也没有那间菩提境中有郑常慧所喜的盘龙棍的兵器铺。
因为赵清晏已在魏春羽二十二岁时那场大业与北秦的战事中丧命。
他是没能回巢的燕子,是被他老母取乳名为“太平”,然而死在太平前的家中最后一个男人。他同他的父兄一样,成了又一道烙在老母心上、大业地上的疤。
还有很多故人——自天阁为皇帝效忠后,接连有三次大清洗,晴乐理所当然地也在其中,她没有践行在魏春羽幼时对他说的“永远相护”,也没能做成嫁给陈大人的美梦。
秦烛在雨夜替他付了一碗面前后消失无踪,后来天子的探子告诉他,秦烛买下了郑濯春最后居住的破院,为邻里抄书写信,并不收钱。也曾在魏春羽生辰时,去他幼时所居买一提山楂糕。
魏春羽想:两间他买下的破房子里,一定很臭,一个里都是发霉的甜糕,另一个是个暮气沉沉的半死人。
但有时他也在梦见秦烛时倏然惊醒,想起他无端皱起的眉,那里头究竟是自己的纠结苦痛多、还是对他的杀意更胜一筹?
可时间已经走得太远,于是魏春羽心里已不剩多少怨恨,也不愿理会它们,只想在梦里按平他的眉头。然而他们之间横亘太多,终究不能光明正大地见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