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凝常来找宋温那几日,有一日便是去了马场。当时苏苏已经被赶鸭子上架地扮起了那位远房表姑娘,宋温替她寻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让人牵着马带着苏苏在马场里散心。
薛凝和宋温纵马驰骋,苏苏旁观她们自在且痛快地玩闹着,当时是艳羡的,也有学着骑马的念头。但一来当时她要遮掩着自己的身份,二来,她在想要骑马的念头之外又有些害怕。
此刻听宋温这样说,苏苏反被提醒了,她还有这桩对不起他的事。还好前日里,他没和薛凝撞见。若让他知道她和宋温一块儿扯谎,一定觉得她很不安分。
而雪上加霜的事很快来了。
小丫鬟打帘子迎了一人进门来,是薛凝身边的大丫鬟翠儿,她拎着双层红漆食盒,缓步进来,笑道:“这是我家姑娘给那盅梨汤的回礼。两日前不告而别,我家姑娘很是过意不去,这是她亲自下厨做的呢。”
宋温皱眉,故意做出嫌弃的样子:“她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能做出什么?我有新的小厨娘了,用不上她。”
翠儿脸上笑意更深:“我来的时候姑娘还说呢,这样你必定不能消气。待会儿她当面来跟你赔罪。我家公子和徐大人一起从通州回来,待会儿姑娘就来了,指不定比徐大人他们还先到呢。”
宴席设在临水的小楼里。这小楼有三层高,一层较为开阔,便在此摆了两桌,中间设一彩绘漆山水人物屏风阻隔。二层放置的是古籍和些许笔墨,三层则可一览湖景。
正如翠儿所说,薛凝比徐弘简、薛起先到。于是三人先行移步到了此处。
薛凝尚未来过此处,好奇心顿起,虽冬日里没什么景可看的,也拉着宋温上三层看看去了。
于是苏苏一人闲坐着。
没过多久,小楼另一侧传来脚步声,然后是说话声,苏苏隐约辨别出那是青木的声音。
来人越走越近,到了小楼跟前,三层传来宋温喜悦的呼喊声。外面的人大抵说了什么,苏苏一颗心砰砰跳着,没能听清楚,只见绿莺看向自己的眼神更为热切。绿莺眼中明明白白写着“公子到了”。
好像很快,又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尚在恍惚之中,苏苏看到青木绕过屏风朝这边走来。
青木俯身,恭敬行了一礼:“公子让姑娘上去。”
青木带着她走上向上的阶梯,却是走入了二层。将她带到门口,青木就转身退了下去,留她一人。
在门口踟蹰几瞬,苏苏轻推门迈进去。
入目的是高耸的紫黑色书架,一层层堆满了厚重的典籍。
苏苏小心翼翼地往前挪,每行一步,心中想象的那张脸,神情就越发峻厉肃穆。
大约是等了太久,徐弘简终于出声:“到这儿来。”
在此时的苏苏耳里,这一声无异于惊雷。她恨不得马上到他面前乖乖认错,只可惜左右目所能及都是书山书海,连一丝缝隙也无。苏苏未曾踏足此地,实在难以找到他所在的位置。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旁侧伸出来,握住了苏苏的手腕。
苏苏抬头去看,只见到他转头时的侧脸。只好顺着他的力道跟上去,边走边想着要如何认罪才不惹他生气。
徐弘简在刑部就职,专断是非曲直,见惯了狡辩的狱中监犯。不管如何想,苏苏都想不出能令他不追究的说法来。
可下一刻,那本该斥责于她的谦谦君子,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头在她耳边说出一句与他极不相称的话。
“表妹远道而来,应当及早告知,让我为你接风洗尘才是。”
苏苏被惊得转头,恰逢他侧眸看向她,这一动便让她在他唇角吻了一下。
苏苏不动了。
徐弘简保持着揽她入怀的姿势,背倚在书架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慢慢地露出一丝笑。
一阵风掠过湖面,从某个拐角半开的窗渗进来。
苏苏乖顺得像只双手就能合拢的小兔子,被徐弘简宽大的肩遮挡的严严实实,只有那空气中极细微的淡淡墨香昭示着风的到来。
黑亮水润的眼珠转了转,她小心地仰起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公子息怒,我知错了。”
苏苏的嗓音甜软,这话听起来是恳求,落在人心上,能记住的却是那股几近撒娇的服软之意。
徐弘简不动,也没说话。
苏苏等了半刻没等到回音,抬头去看他。
在她因二房几人的纠缠而走投无路之前,她只远远地看过他几回。膳房的一些厨娘仆妇惯是欺软怕硬,常支使苏苏替她们做事,有许多累活都让她去,苏苏也常去主子住的院里上菜。但徐弘简是个大忙人,往往开席了才姗姗来迟,她自然是不能看见的。
而苏苏到了朝宁院后,徐弘简依旧早出晚归,不像二公子徐丨明甫一般成日待在府里。细细算下来,二人见面的时候只有一同用早膳的那三五回。徐弘简夜里归来时,她早睡下了。
府中二夫人为了二爷蓄养美婢娇妾的事,不知发了几次火,闹出来的动静很大。其中一些阴私的事儿在府中下人中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夫人供佛日久,性情比二夫人要好上许多,但兴许大夫人也厌烦通房妾侍。苏苏循规蹈矩惯了,她心知自己有作为通房的本分,但不想再招惹什么事,在青木和郑嬷嬷没有提点之时,不敢贸然去徐弘简起居的房间。
因此,此时竟是苏苏成为通房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这样近且久地看着他。
脖颈白皙,下颌又美,唇也是生得好看的。
苏苏微微瞪大了眼睛。
徐弘简才名在外,也有出游时闺秀贵女投花示好的美闻。
他是苏苏平生所见之人中,生得最最好看的。和他比起来,二公子徐丨明甫简直像不堪入目的一团随意糊成的黄泥。
徐弘简眉目俊美,像一笔一划细细勾描出来的,气质却是冷淡的那一挂,像即将凝为冰雪的广袤湖水,有寒凉迫人的冷意,也有如美玉般明彻幽邃。
欣赏美人总是让人心旷神怡的,苏苏看得愣神,忘了方才抬头是想说什么,目光在徐弘简脸上游移不定,宛如刚才她想到的那句话遗失在他脸上某处。
见苏苏目光闪躲,徐弘简以为是吓到她了,逗弄她的心思歇了一半,抵在书架上的手臂垂到身侧,向后退了半步。
他们所站的位置,正好能听到在三层的宋温和薛凝踏上楼梯的咯吱声,她们在往楼下走了。
徐弘简从支开的窗缝瞥到青木迎着一人从廊下走来,便道:“下去吧。薛起也到了。”
苏苏揉了揉手指,颇有些心虚:“那,那在薛公子和薛姑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