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看她跪着还在瑟瑟发抖,身子瘦得一阵风就能吹了去,知道像她们这样原来侍候过主子的,破宫之后忠心的都死了,活着的也担不上好差事,她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破宫之时才刚十岁出头,哪里懂得许多,冲她点点头:“你去罢,往后就在书房侍候。”
这一众宫人领得新衫纱衣,阖宫四月初四全换纱衣,卫善宫里自然不缺,才挑来的宫人原已经领过的,又再领一套。
卫善让素筝几个大开着仙居殿偏殿的一排花窗,她就卧在花窗下的罗汉床上,此时天气晴暖,殿外一株玉兰树开得正好,花大如盏形似堆雪,小顺子正带着几个太监在花树底下架秋千架。
殿外是两株宝华玉兰,殿内又是内库里特意挑出来的玉兰灯座,专用白玉雕出花形来,花盏中间插上蜡烛,夜里一点好似白昼。
素筝冰蟾两个专挑了轻红软纱作帐幔,殿内的水晶花插里插了两三枝桃花,梢头开得层层叠叠,蜂子钻进殿内绕来绕去。
落琼领着碧舸兰舟在廊庑下挂起三四只金笼,一只凤头白一只红牡丹一只橘冠一只虎皮,四只鸟儿在相隔的笼子里踱步,相互比较你来我往叫个不住。
熏风吹得人身上暖洋洋,卫善歪在绿底绣着缠枝花的大迎枕上,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上翻着袁礼贤胡成玉的奏疏,眼睛却盯着殿外看了满树的玉兰花,沉香拿着小玉锤替她捶腿。
宫人行过廊前便逗弄一回,拿蛋黄拌小米逗几个鹦鹉,卫善难得有几日舒心,看着便笑一笑,沉香看她喜欢这些小东西,道:“公主要是喜欢,再抱只猫儿来。”想说杨娘娘那儿养了一只很会讨人喜欢,又咽了回去。
卫善还记得小瀛台上那只碧眼断尾大黑猫,那一片都是它的地盘,她就是跟着它去捉的鱼的:“好啊,抱一只碧眼黑猫来。”
沉香应了一声是,抬眼一看小声说道:“公主,小林公公来了。”
小林公公是王忠的干儿子,一直跟着王忠当差,卫善一听便叫人请,林一贯进来先行礼,垂手禀道:“陛下请公主移步到太仪殿去。”
太仪殿是正元帝平日里读书的地方,正元帝下起苦功来,恨不得能悬梁刺股,他三十岁上才将将识字,到如今也是能读会写,赵太后回乡重修佛塔寺,里头的碑文就是正元帝亲自写的。
卫善立起来整整衫裙,把鬓边一朵金花拔下来扔在妆匣里,跟在林一贯身后,他侧躬着身子陪笑:“公主仔细着脚下。”
光瞧他的脸色就知道是好事儿,此时的卫家也绝没有坏事,盛极而衰,亘古不变。
从卫善在丹凤殿内大哭才过去三日,她哭了一场,正元帝反而待卫敬容越加好了起来,夜里天天歇在丹凤殿,卫善原来住的偏殿空出来当了书房,正元帝夜里便在偏殿批示公文,卫敬容就在一边做做针线读读书。
这是上辈子没有事,帝后二人结发十馀年,该当恩爱不疑的两个人,却是一个自顾自的贤德,一个便把妻子的紧德当作理所应当。
卫善才搬到仙居殿,卫敬容就送了一箱子书来,是前朝有名的贤后文皇后写的《省言》,一共二十四卷,把她当皇后的事事无巨细都写了下来。
卫善翻开一看,这些书册已经翻旧了,上头细细写了批注,她看着便叹一声,姑姑是想当文皇后那样的贤后的,可正元帝的脾气却跟建兴帝差得太多。
可这总算是个好的开头,万事起头难,开了这么一个头,他要怀疑妻子就难了,起码肯多听多看些。
卫善进太仪殿的时候,王忠守在殿外帘后,替卫善掀开帘子冲她笑了一笑,卫善回了一个笑,她进门等了一会儿,正元帝手上捏着笔,在奏折上写朱批。
写得会儿伸手去摸茶盏,里头早就空了,卫善忙去拎了茶壶替他续茶,倒出来一看,这茶已经煮得过了,正元帝却全完感觉,一口吃尽,他对吃穿住都没什么讲究,喝茶水还是喝白水与他都是一样的。
卫善再续一杯,他这才回神,见她便笑:“善儿来了。”他搁下笔,看着卫善道:“善儿跟我生份了。”
卫善一怔,他没用问句,这么说了,卫善反而不知如何作答,眼睛盯着正元帝,想到他躺在病榻上,山一样的壮汉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眼圈一红就要掉泪,她自己吸吸鼻子,把眼泪吸了进去。
正元帝笑一声,冲她招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你父与我,既是师长又是兄弟,他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你明白么?”伸手摸一摸卫善的头,看她头上一无饰物只有几朵绢花,想到皇后是崇尚简朴的,可小姑娘家哪个不喜欢缎子花钗,叹息一声:“你要什么,只管说就是,受了委屈,也有我替你撑腰。”
卫善乌溜溜一双眼睛盯住正元帝,此时不告状还等什么时候,她抽一下鼻子:“姑父只会哄我,真把我当作女儿,你怎么不打杨思召。”
正元帝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杨家小儿怎么得罪了卫善,平日里他们总玩在一处,也没见两人起什么争执,卫善跟着便道:“他往魏人秀身边一蹭,魏人杰就要搸他的,姑姑却怕伤了杨娘娘的颜面,不许哥哥们动手。”
正元帝略略一想明白过来,小儿女青梅竹马,云翘也在他面前说了许多两人如何和乐的话,没想到卫善竟这样厌恶杨思召,听她说的还是孩子话,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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