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辨认着声音的来源,最后发现是身边人。
萧玠大著胆子,轻轻摇了摇他衣袖,试探着像阿爹安抚阿耶般去拍他的后背,发现他脊背依旧笔直。
这一切不过万瞬之一息,诸多变化仅在顷刻。在萧玠记忆里,李寒似乎是立即抱起他,以极快的速度往回奔跑。
萧玠被他紧紧箍着肋骨,腰间生疼。李寒衣袖鼓荡着,像翻飞的军旗,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就是高昂的马鸣。他似良骥负着少将军,不顾一切地奔跑、奔跑,跑向死地里的生机,放下萧玠,再掉头继续冲锋陷阵。
萧玠被从石板下递上来,钟叔再喊李寒,隔了一小会才听见他攀爬梯子的声音。
李寒再登梯出来,却似从井底爬出来似,浑身浸了一层汗,气喘吁吁道:“道堵了。”
“怎么了?怎么……”钟叔惊于他们原路返回,却也知道事情缓急,忙说,“我替相公牵马,相公快送殿下去。”
李寒连连摇手,扶着膝盖起来,边拉萧玠出门边说:“走地道就是图快,真按坊市走还得半个时辰。我先送殿下去夏府,家什先不管,你也快走!”
钟叔连声答应:“我把相公的书稿拿上!”
“不要了!”
李寒此语一出,连自己都是一震。他人虽一愣,脚步却没有。
角门打开的一瞬,他低声说:“不要了。”
“先生从前是这样,郎君现在又是这样……”钟叔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先生啊,你在天有灵,怎么让他又往火坑里跳……”
郎君。先生。
一去经年了。
李寒飞快地擦了把脸。他握住萧玠,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十年的居处、他老师留给他的屋舍,毫无留恋般,像个过客。
***
下狱待审的世家大员出了命案,京中各姓议事,夏雁浦自然前往。
夏秋声在府中心中惴惴,勉强写了一幅字。刚搁笔,便见小厮匆匆跑来,将一只白玉带鈎交给他,道:“外头来了一个年轻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说将这个交给郎君,郎君一瞧就明白了。”
龙纹。
夏秋声抓了那枚带鈎在手,忙喝道:“快开中门……不,开角门,开角门请他们进来!”
小厮忙将人迎进来,果然是李寒二人。夏秋声当即要拜,李寒上前将他一把搀住,轻轻摇头道:“愚兄还有匹缎子要卖,欲将小侄儿托付贤弟。望贤弟莫要推辞。”
萧玠由他牵着,也说:“这位相公我记得,是教我玩皮影的。”
夏秋声忙将他二人迎入室内,屏退众人,又关闭门户,方问道:“如今京中生变,大相有何打算?”
“我往西、南都传了信,陛下那边要走禁卫的管道,时日也长,应当是大君先回京护驾。”李寒道,“大君如至长安剿逆,望夏郎能帮助一二,再将太子转托给他。”
夏秋声皱眉道:“可诸侯无诏入京是谋逆死罪,秦君会来吗?”
李寒坚定道:“一定会来。”
萧玠看了看李寒,自己坐在椅子里,不打搅他们说话。夏秋声抓了把果子给他吃,又问李寒:“大相没去温国公府上吗?”
李寒摇了摇头,道:“杨氏一子二女皆为龙凤,但杨韬圆滑,我不敢冒这个险托付殿下。独令尊刚烈,夏郎清正,绝不会出卖太子。”
夏秋声忙道:“不敢。家父与大相素有龃龉,旁人不会想到此处,还请大相放心。”
萧玠没有吃朝食,如今的确饿了,小声地咀嚼果子,轻轻的咯吱着。
李寒瞧着他侧脸,郑重道:“我仍有一事,要请求夏郎。”
夏秋声当即道:“大相放心,豁出性命,下官也定保殿下万全。”
李寒目光似张薄罗,那罗网一抖,终于从萧玠身上脱落下来。他叹道:“可否请夏郎移步室内?”
听他这样说,萧玠只怕看不到他,忙怯怯叫了声:“老师。”
夏秋声思忖了片刻,对萧玠道:“臣放一道垂帘下来,殿下隔着帘子也能瞧见大相,好吗?”
萧玠看着李寒,勉强点点头。
夏秋声便落了一层青纱帘,将二人隔入内室。隔着那层梦似的绿雾,萧玠正掰开果子,他不能吃花生的红衣,便轻轻搓了一小撮皮,不慎掉了一粒,忙下地去捡。
李寒望着那小小身影,说:“我命不久矣,想请夏郎做下一位太子太傅。”
夏秋声大惊失色,“大相何出此言?”
李寒坦然道:“明日清晨,我要按期去承天门前颁布新法。”
“可如今石碑已然砸碎……”夏秋声紧忙劝道,“且他们知道相公性子,自然要在承天门前摆阵等候,相公何必自投罗网、赴此鸿门!”
李寒说:“正是因为法碑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