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小筑后停下,车夫离去后,秦灼径直回了屋。不多时,车身轻轻一摇,阮道生从车底伏跃下地。
秦灼马车的车轴要矮,车底又高,的确有一处狭小空隙藏身,但要隐蔽这么个大小夥子几乎不可能,连刘正英也没往这边想。
但阮道生做到了。
他先卧在草丛里打量四周,这才翻出车底,却没有走门,而是借马车遮掩缘墙攀上窗,投身跃入窗内。
阮道生双脚落地时秦灼一惊,身子都支起一半,瞧是他又软绵绵倚回案边。
阮道生浑身衣袖束紧,这才松开绑,从怀里拿出那只虎符匣子放到案上。他望着秦灼的眼,头一次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秦灼没好气道:“看什么,我脸上有花?”
话刚落音,阮道生的手突然探上来。
他手指覆上秦灼的脸,手掌做一个捏掐的动作,落指却轻,是一个近乎抚摸的触碰。
秦灼头皮发麻,浑身难受地别开脸,身子也轻轻后撤。
阮道生眉心皱起,拈了拈指头说:“他弄伤你了。”
秦灼这才明白,他通过贴合脸上的指印来查找刘正英的力道,便安抚一笑:“我皮薄,一使劲就留印子,没什么事。”
阮道生说:“你不愿意叫人碰你。”
这没什么可瞒的。秦灼坦然道:“是。”
“你还分给我一半床。”
他明明是在陈述,秦灼却被问住了。他若有所思,微微颦眉,终于道:“你睡觉老实,碰不着我。”又肯定般道:“除了肌肤相贴,一般接触都还行。”
阮道生似乎想追问,这神色在他脸上好神奇,让他像个“人”。但他还是没有问出口。这次的没有探究,显然不属于他事不关己的无谓态度。
秦灼注视这张脸,这张心照不宣的假脸,心底突然有些动容。所谓难能可贵,可贵之处,在乎“难能”。
像这样一个人。
秦灼轻轻叹口气,那颗死的心陡生出些活的恻隐,一时也不愿追究。反而阮道生从怀中取出一簿册子,用手指推到案上。
这是叫秦灼来看的意思。
秦灼翻开一瞧,里头记录姓名籍贯,看上去都是女人。
阮道生说:“太平花行案移交京兆府,这是暗娼的记名造册。”
秦灼问:“京兆府大动干戈,就是为了找这个东西?”不等阮道生回答,他有些好笑,又问:“你忙活这么多日,就为了这事?”
阮道生点了点头。
秦灼轻笑一声:“瞧不出来,杀人如麻,心倒正啊。”
阮道生看着那本簿子,沉默一会说:“我有一个姐姐。”
他没有再说下去。
秦灼持簿子的手指一滞,抬头看了看阮道生的脸。那脸和那人一样极尽克制,毫无波澜。半晌,秦灼声音有些哑,缓声问道:“在里头吗?”
阮道生摇头。
秦灼攥了攥手指,低声说:“对不住,我不知道。”
阮道生将簿子拿过来,说:“是我带累你。”
气氛有点不对劲。
秦灼清清嗓子,把话头刻意拉回来:“京兆府丢了东西,怎么卞家军来掺和?”
“刘正英和府尹在京兆府后堂见面,叫我撞见了。”阮道生讲,“我只听见几句,约莫与花行案有关,大意是不要彻查。”
秦灼吸一口气,“这案子移交京兆府,是卞秀京的意思。”
难道花行里有卞秀京的人?
但卞秀京手握军权,又是国舅,地位尊崇如此,竟肯用如此下九流的路子?且花行与小秦淮对秦人来说至关重要,是因为秦人处境艰危,是一个不得不为之法;而以卞秀京的身份,显然没有这般不得不为之处。沾上暗娼,反倒有污他军中英名。
他到底有什么图谋?
自从到长安以来,诸事千头万绪,动辄行差踏错,秦灼也不敢贸然行动,只问道:“你想怎么办?”
“再探。”阮道生说。
秦灼本就不是多话之人,更何况知道此事有涉其姐,更没有情理阻拦,只点头道:“万事小心。”这句话听上去有些关切味道,他又补充道:“两月之期,只开了个头。”原本没什么,反而此话一出,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茶壶空空,阮道生去烧水,边说:“你我的风闻,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