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在这里,治愈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所有人目送我父亲再度北上,他们发现,父亲的背影开始变得像潮州的大山。
我经常想,潮州带给我父亲的究竟是什么。
爱情的萌芽?可他的确在我阿耶那里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那种创伤甚至在数十年后仍有余痕。
名望和势力?他的确拥有了一支钢铁般忠诚的军队,可这些人过早逝去的生命一直压在我父亲背上。这让他永远无法“享受”权力。他穷尽一生都在做抬棺人。
命运的苦果吗?这几乎是他所有亲信的一致回答。可父亲无数次表明,那是他生命的福地。
或许我应该亲自去一趟潮州。
第233章 一潮州
潮州二月细雨如丝,打遍杏花,微香浮动,入室宛如美酒。
折冲府公廨里,褚玉照刚清点完所剩粮饷,皱眉问道:“去年已经够少了,弟兄们扎紧裤腰带才捱过去,怎么今年就这么一丁点?”
长史站在一旁抓抓脑袋,道:“都尉,去年旱的厉害,咱这边就下了一场雨,根本没打上什么粮食,大家夥都没得吃,更别说粮饷了。这不还是靠都尉和那位郎君大恩大德,往周边高价收了粮食才解潮州上下燃眉之急。现在才年头,还在吃去年的旧粮,等今年的粮食打下来就好了——您瞧,今年可是不缺雨水,春雨贵如油啊。”
褚玉照也望窗外看去,叹道:“只望别下得太大了。”
折冲府为地方兵力,与潮州州府独立。按理说仓粮一事,长史本无需同他一个军队长官商量。最奇怪的是,潮州刺史也没什么异议。
褚玉照将本子丢下时,外头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手底下的校尉是个年轻小子,名叫石侯,正抹了把脸上雨水,快步赶到褚玉照面前,低声道:“都尉,外头来了奸细,我已经叫人拿下了。”
“这两人也没有签署的文牒,只说从京城来,口口声声要求见折冲都尉您老人家。”石侯一拍脑袋,“我还从那个穿红衣裳的身上搜出了这个,瞧着古怪,您来验验。”
石侯递上方手帕,褚玉照接过打开,只看了一眼就立马攥在掌心,问道:“他们两个什么名姓?”
“说是兄弟两个,穿红的姓甘,另一个倒报了名,叫陈子元。”石侯道,“都尉您瞧,两兄弟两个姓,当咱们是傻子呢!”
“这几日我怎么交待的!”
褚玉照鲜少疾言厉色,石侯吓了个激灵,不敢说话。褚玉照见状叹口气,拍拍他肩膀道:“罢了,他也不会同你个傻子计较——愣着干什么,人在哪儿?”
***
褚玉照匆匆赶去,见那二人背身立在庭中,陈子元嘀咕道:“这杏花开得不行啊,花又小蕊还白,酿酒肯定没啥滋味,酿蜜也不成。”
另一人笑道:“你在长安开食铺子还开出心得来了。”
陈子元刚要回嘴,抬头便瞧见褚玉照的脸,微微一愣。
褚玉照并不认识陈子元。他入宫做伴读时陈子元还在给秦灼养马,他们这些达官显贵眼里是看不见人,但陈子元认得他。当时秦宫里谁能不识褚玉照呢?那么个炙手可热、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君,是以他如今抬起脸,陈子元还是能依稀分辨出他昔时模样。
陈子元没说话,抬肘往秦灼臂上轻轻撞了撞。
秦灼转过头来的那一瞬,褚玉照感觉雨下紧了。
他视线陡然蒙了一层雨雾,却仍目不转睛,异常镇定地搓了把脸。直到秦灼叫他:“褚鉴明。”
褚玉照快步走到庭中,当着满院侍卫的面向他跪倒,哑声道:“……卑职无能,叫郎君受辱了。”
石侯只道二人真是旧识,无故被羁押可不是受辱吗?但言外之意,除这三人外无人能知。
春雨如酥,秦灼身上也只微微沾湿,雾蒙蒙里反而乌处愈乌、白处愈白,嘴唇更如点血,一树杏花底,恍然一座光泽莹润的碾玉观音。他的声音褚玉照听在耳中亦如佛旨:“辛苦你多年奔走,方有我之今日。鉴明,是我要拜谢你。”
他将褚玉照扶起,仔仔细细打量他一遍,捶了捶他肩膀笑道:“小时候为一条带子还打破过我的头,现在倒懂礼数,这么客气?”
二人一齐大笑起来,褚玉照道:“请郎君随我去宅中安置。众人,给甘郎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