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还有压制观音手的另一种蛊毒,连命都能续,遑论区区四十杖。
萧恒垂眼没答话。
秦灼将给他擦伤的帕子绞了,啪地甩在一旁铜盆里,足像给人一巴掌。水花溅落,他眼中冷光未灭,声音却有所缓和:“这半个月里若朝廷发难、英州攻打,你待如何?”
萧恒道:“我叫来了李渡白。”
秦灼看他一会,笑道:“我是不是还得夸奖你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萧恒不讲话,枕面被握出几条皱纹。
“你挺能折腾。”秦灼挽袖从盆里洗手,盆中水已被染成淡淡血红。他不咸不淡道:“咱俩分吧。”
萧恒如遭雷击,撑身哑声叫:“少卿。”
秦灼取手巾慢慢将手擦干,说:“我要找的是老婆,可不是赶着做鳏夫。萧将军,你中道崩殂没办法,战死沙场也无所谓,但你要自己作死——对不住,我还没活够,不想这么早给人戴孝哭坟。”
见萧恒说不出话,秦灼呵地一笑:“萧重光,我太知道你了。一边觉得自己不配活着,一边知道自己又不能死。所以你不能以死谢罪,但你非要作死呀。把自己打个半死不活想心里舒坦些,但要史书写你,就跟刘玄德摔阿斗没什么分别。惺惺作态呗,装模作样呗,对吧。”
萧恒闷声道:“是。”
秦灼倏然翻脸,掉首骂道:“是什么!这些人捞你救你费了多大精力,你寻死觅活对得起谁?这四十杖是能把那些兄弟打回来还是把柴有让打下去,除了亲者痛仇者快还有什么效用?我问你,是那些枉死的将士怪过你,还是他们的遗属怪过你?你自己矫情什么劲?你把自己打死又对得起谁?”
他恍悟般拊掌,“啊,我想起来,你是为了我关心则乱才行此昏招。要这么论,我才是一等一的罪魁,你一个鬼迷心窍的杖四十记四十,我要怎么处置?就地扑杀还是直接杖死?”
萧恒浑身颤抖,低低叫他:“少卿!”
秦灼定定看他,黑眼仁照在他脸上,突然俯身上前,撩开鬓发,将耳朵露给他瞧。
耳垂上,一个尚未愈合的血洞。
秦灼柔声说:“萧重光,你看,看清楚了吗?我穿耳了。”
萧恒心中一骇,忙要拉他,秦灼却早早起身,拿了一只荷包,倒出两枚金耳珰在掌心。
瞬间,萧恒浑身僵硬,背上一片麻木,压根察觉不到痛楚。
下一刻,秦灼已援手,重新把耳珰戴在耳上,金鈎挤进血肉,鲜血又开始滴滴答答。秦灼一歪头,一朵血花便洇上素袍。
他刚戴一只萧恒就拉他,秦灼不理睬,将另一只挂在耳上。他转头,金光艳艳中轻轻笑:“好看吗?”
萧恒腮颊颤栗,眼眶已然发红。
秦灼仍吟吟笑道:“秦地男子唯有娼家才带坠子,想当年我忍辱不发,宁受他们百般作践也不肯穿耳,你多大的脸面呀。”
他探手摩挲萧恒的脸,轻声叹气:“掉什么泪呢,不就是想叫我再给你戴一次、再这么戴一辈子么。我应承你,昨晚说了,我都应承你的。”
萧恒握紧他落在面上的手,手指挤进他指缝,竭尽全力地握住。他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拦腰抱住秦灼,脸伏在秦灼膝盖上。秦灼终于环抱他时,背部杖伤宛如活剥。
他终于感觉到疼了。
***
李寒来了潮州接管政务,岑知简也就心安理得地松快下来。秦灼瞧了半天做出论断:宝刀配英雄,李渡白和萧恒还真是一路人。
不怕死,有倔性,一腔热血又极度冷静,同时具有超常的精力和行动力。萧恒能一日百里奔袭,李寒在统管民政财务之外,甚至还有时间去大院寻访从良妓女。这一行径一上来招惹颇多非议,梅道然旁敲侧击问过几句,李寒非常坦然一摊手,“我要著书。”
“世人唾之骂之,多是不知其苦。我的确要替她们博同情,是为了她们被当作是人。”李寒道,“世间有妓女是因为世间有男人,我也是男人,我也有罪过。”
自此,李寒开始为妓女立言。玉升三年,他撰写第一部志人小说《天地同哀录》,分五卷十一类,第一类记录妓女一百余名。百篇百苦,人各不同。这一类以潮州大院的从良妓女为始,至奉皇五年九月十一清晨,李寒立帝门开天门,为户部侍郎裴兰桥雪耻立传。他是萧恒发现的千里马,竟也做了旁人的伯乐,他们争相为知己者死,这位曾经的妓女是他不朽精神的同道者。李寒搞文学一贯秉持从一而终的原则,他的第一声呐喊纯乎一腔热血,最后用鲜血完成了他生命尽头的终极呼号。
但李寒千里南下的原因,还是跟时局有关。彭苍璧死讯传入长安后,皇帝没有立即发兵,而是将崔清重新调回阳关,并诏命吕择兰回京述职。
皇帝意图清算,却没有明面举动。
暗箭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