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绰进门,浓郁的药气里夹杂着明显的血腥味。太后虽然躺着,姿态一点都不慵懒,淡淡笑着对侄女道:“你来啦。”
完颜绰想着入宫以来的孤独,想着自己求而不得的种种,想着暌违已久的父母,还想着那个暧昧而不可追忆的夜晚,终于酿到鼻尖发红,眼眶酸热,她咬着嘴唇忍着,直到跪到太后榻前的脚踏上,才滴下泪来,颤着声音问:“姑母,还疼得厉害么?”
太后一瞬间的动容,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想着先帝在地下的孤独寂寞,我这点痛还算什么?”她意味深长的目光瞥过来,又道:“先帝驾崩,殉葬的大臣不少了,偏偏后宫一个也无,果然给王药那狗贼嘲讽了。”
完颜绰微微抬眼,又垂下眼皮说:“太后都断了一手随葬先帝了,后宫还有谁敢说什么?该谁去陪先帝,太后吩咐就是。”
太后点点头说:“极是。一般的规矩,为先帝生了子嗣的嫔妃,因着要抚养孩子,能免一死。而像你这样承过恩宠,却又孤身一人的……”
她仔细观察着完颜绰的面庞,面前这素衣小美人儿脸色发白,颌角微微颤抖着,两只白皙修长的手互相交握着,挣得关节发青,然而从来语言伶俐的小丫头,竟然一句驳斥的话都不说,只是惨淡着这张漂亮的脸蛋,静静地等候自己的命运。
太后完颜珮终于慢慢道:“而像你这样的老实孩子,一贯听话懂事,若是因为听话懂事就遭了厄运,我以后还指望着谁能听话懂事?”她目光远远地望着窗外:“你父亲那里,我会召见过来,殉葬先帝是喜事,需得抛别俗世之情。他三个嫡女,我给他保全两个,叫完颜家的女孩子位列尊位,才能为这个家族延续兴旺尊贵。”
她眸子里有一瞬间的落寞,摇摇头轻声说:“我的心思,你们都不懂。”声音低微得直似自语。
☆、烙印
完颜绰透过绡纱的隔屏望着王药的时候,心头微微绞了一下。她留着阿菩,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这才从隔屏后头清清嗓子说:“王郎中,你的小命,有点难保。”
王药浑身被捆着,脚上的铁镣一动就当啷作响。他想笑一笑,但是脸上紫肿的肌肤扯得生疼,牙关胀得打不开,只能放弃笑意,瓮瓮地说:“多谢你的关心。王药受赏这个‘郎中’的称号,自己都觉得有愧。贱命断送掉后,还是清清白白被人叫做‘王药’这个名字,比什么‘王举人’、‘王别驾’、‘王郎中’啥的听着都要舒坦。”
完颜绰低声道:“却疾,我呼你的字‘却疾’可好?”
王药那张五颜六色的脸上,眼圈紫着,嘴唇肿着,倒是眉棱骨还灵活,先是一皱,再是一挑,最后峻厉如利剑一般的走势变柔和了,大约是凝聚着笑意在眉梢里:“太抬举了!将死之人,只有一事相求。”
完颜绰不等他说出来,抢先道:“巧呢!我也有一事相求。”
两人俱沉默了片刻,王药大度地说:“那你先说吧。”
完颜绰捧起茶碗呷了一口茶,凤目微弯,凝望着王药的眼睛:“朝中人心浮动,同情你的有之,恨你入骨的也有之,只是于情于理,不处置你都说不过去。我知道却疾你不畏惧死亡,可是在我心里……”她睫毛一翣,阖了阖又抬起眼皮,颊上胭脂般染着粉色,妩媚得动人心魄,红唇翕动,大概王药很难拒绝她的恳求了:“却疾是英雄,也是……值得爱重的人。若是可以说动海西王,不仅保命不难,而且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王药的心像沉在温软的浴水里,花香盈盈,滑润如酥,他努力提起心里的明智,挣脱这魂灵的温柔之乡:“王药已经苟且偷生了一回,再来一次,不仅无趣,而且,也只怕难以启齿——海西王恨不得吃我的肉,要在他那里保命,只怕我得下贱得够可以才行吧?”他眼珠子微微转动,似在认真打量完颜绰的上上下下,见她嘟起红唇有些落寞娇憨的样子,便又说道:“我的请求也很简单:王药是晋国人士,狐死首丘,遗骨——哪怕是灰烬——能归于南边,也就心满意足。”
他打量着完颜绰,等她说个“不”字。
完颜绰弯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妩媚的笑意也消失了,两个人目光交错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若不自救,我一个先帝的遗妃,如何有本事救你?你想念家乡,那只能自己想法子回去。”
王药看她演戏,最后笑笑道:“我明白了。那你想我怎么说动海西王呢?”
完颜绰凑过去,在王药的耳边细语了一阵。王药手脚绑着,只觉得耳朵边湿湿热热的,又舒服,又不舒服,他张嘴也凑到完颜绰的耳边说话,轻轻两个字,扭着的脖子已经扯得脸生疼,但是听得出龇牙咧嘴里无赖般的笑意。
完颜绰脸微微一红。两个人凑得近,她略微一侧头,就能看到那张五颜六色的脸,肿成这个样子,挺秀气的骨格儿都给怪样子淹掉了,实在算不上好看,可是他眼睛里的神采和初见他的时候没一点不同,深潭里的漩涡似的,仿佛有吸人的魔力。完颜绰毫不犹豫,嘴唇就凑在他的脸上,嘟起来在紫肿的颧骨上蹭了蹭,又在破了个口子的额角蹭了蹭,然后贴着他的鼻梁骨一路向下,在他的嘴唇上又蹭了蹭。
王药猫儿似的敏捷,突然张嘴把完颜绰那喷香腴软的嘴唇含了进去,犹未足意,竟然不轻不重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