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后悔,不该挑起这个话题,忙出言挽回:“列女传为汉时刘向所著,本为的是教谕天子。奈何成帝不取,终究酿成燕啄皇孙之祸。他这书里,故事多过说理,读来颇有趣味。
只要小心,书中「贤明」「仁智」「辩通」三篇,未免过于张扬女子才智,殊不可取。倒是「贞顺」、「节义」两篇最应多读。”
又笑道:“说到底,刘向身为男子,究竟不如曹大姑、宋学士深知女子的毛病。是以自古女子闺中教材,首重女诫、女论语,列女传仅为备选罢了。”
众女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方三三两两笑道:“到底是盛娘子,说出来的每句话都镌着贤良两个大字。”
人群中却有人不以为然,轻声哼道:“凭什么辩通便不如贞顺?仁智便低于节义?她盛明萱若真是贞顺,便该当个锯嘴葫芦,非问不语。说一套做一套,倒跟世间伪君子一般,是个闺中假淑女罢了。”
盛明萱明明听到了,却面不改色,假装没听见。
恒娘站住脚步,问盛明萱:“盛娘子的意思,列女传若只留母仪、贞顺、节义、孽嬖四篇,就十分合宜?”
盛明萱见她神情奇异,盯着自己,眼睛发亮,心中忽然起了股毛毛的感觉。然这话正是自己方才所言,迟疑半晌,只能点头:“正是。”
恒娘嘴角噙笑,十分客气地请教她:“若是周婆言也想为本朝女子立传,是否该按照盛娘子的意见,不为辩通者、仁智者、贤明者立传?”
环视一眼周围,笑咪咪道:“譬如袁夫人,诗名极盛,与夫君合撰《诗论》,我听说,里面对于魏晋以来的诗作,有许多独到的见解,这样的才学,不当立传?”
袁夫人脸一红,下意识就想谦谢。然而看眼前的情形,恒娘眼神闪亮,若有深意,盛明萱虽然仍旧保持着微笑的样子,脸上却微微有些不自然,周围诸女掩口轻笑,彼此使眼色。
心中一动,不再自谦,反故意道:“虽然说来有些惭愧,然而若有这样机会,我当奋力争之。”
恒娘朝她笑笑,又朝众女看一圈,脑袋轻点:“此前听袁夫人介绍,众位小姐中,竟有注孟子的,亦有将作少监家的小姐,痴迷营建工程之术,被称为女将作。
京中好些名园,都是这位女将作的手笔。又有善丹青的小姐,随宦游的父亲走遍江南塞北,作《天下万民卷》,描绘各地民俗风情,民生疾苦。
连中宫圣人都特地下旨,借去与官家一起观赏。其余诸家小姐,各有各的出色,各有各的精彩,我一时不能全都记住,回头必定再与袁夫人好好讨教。”
随着她娓娓道来,众女的目光移动,被点到名的女子或害羞垂首,或骄傲抬头,或不动声色,个个不同。
待听到恒娘说,今日在场所有人各有特出之秀,不免心旌荡漾,暗自描想自己进入列女传的那一天。
恒娘顿了顿,目光转回盛明萱,缓缓问道:“依盛娘子之见,这些聪明敏锐,才智不下于男儿的小姐,当不当入今世之列女传呢?”
盛明萱看看她,又看看周围女子们热切的神情,心中叹气。此时若是答一声「不当」,直是与所有人作对。
她向来周全,不愿树这种没来由的敌人,沉吟片刻,方答:“薛主编,当不当入,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也不是薛主编能决定的事,当由君子们公议而决。”
恒娘笑道:“君子?在座的娘子们,你们的夫君,或是父兄,不都是朝廷的君子么?既如此说,还请各位娘子们回去后,替我请教君子们,今世遴选列女传,该当依从什么标准?”
众女齐声应下来:“薛主编放心,此事我等必定尽心竭力。”
一片热闹的应和声、兴奋的讨论声中,盛明萱与恒娘静静对望。
盛明萱的目光中有无法掩饰的激赏,亦有几分无奈与遗憾。
以她的聪明,一眼看穿恒娘这招空手套白狼。
列女传的遴选标准?斯事非小,可不是轻轻巧巧的一句周婆言选稿能称得起的。
这根本是在向女诫、女论语定下的女德评价标准发起猛烈冲击,是要从侧面攻击圣恩令的反对者防线。
最高明的一点是,这攻击的发起者不只是薛恒娘,还囊括如今在座的绝大多数官家小姐。
列女传声名所诱,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然登上周婆言的战车,带着甘糖与蜜饵,回去各家后院,再去说服自己的夫君或父兄。
这是恒娘一早就定下的策略吗?盛明萱略微一思索,便打消了这个怀疑。
提起这个话题的是自己,薛恒娘再聪明,也不可能未卜先知,算出自己会问她看何书,更不会想到自己提出的标准说。
因此,只可能是她灵机一动,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完美利用自己的无意之语,布下这个「今世列女传」的阳谋。
激赏之余,心中不禁叹息:可惜,这样的聪敏女子,却也与安若一般,不安于室,老想跳脱于规矩之外。
该如何让她们知道?女子与男子不同,是经不起犯错的。男子有浪子回头之说,可女子一旦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万丈深渊,哪有回头路可走?
只有循规蹈矩,谁也挑不出错来,方能如那缸中之鱼,檐下之柳一般,一生受人小心呵护敬重,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