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眉毛抖一抖,皇帝这是装傻装上瘾了?薛恒娘这建议,初听匪夷所思,细细一想,却十足令人动心。
尚书老爷在初初听到「以女为丁」四个字时,脑子里已然飞速转开:若是天下丁税翻番,国库该多得多少收益?若是国用富足,南下大军军饷不必发愁,西南边的泥潭子也能再扛个数年,甚至玉门关外,无数士子们捶胸恸哭的上万里汉唐故土,也不是不可以筹谋打算。
薛恒娘便似户部尚书肚子里的蛔虫,此时说的话,每每挠到尚书老爷的痒处:“民女在太学浣衣时,曾听太学生们议论,朝廷经营南海,需要养军,修船,安定北边,需要养马,筑防,又还要赈济各地灾荒,处处需要用钱。民女以为,以女为丁,或可以增加朝廷赋税。对国家而言,实是极好的事情。”
皇帝「唔」了一身,似笑非笑,转眼看着户部尚书,问道:“户部怎么说?薛氏此议可行否?”
户部尚书微一躬身,谨慎答道:“薛氏此议若要施行,必定天下震动,是大政也,非户部一家可定,有赖陛下与诸位相公议定后方可定夺。”
皇帝心头正掠过一丝失望,却又听到他徐徐说道:“户部倒可就现有女户制度之弊端,说上一二。因着朝廷的恩惠,历朝历代的惯例,女户无成丁,可免除职役,两税的支移和科配也减等承担。”
“这本是天子体恤妇孺之意,如今却往往被人恶意利用。每有大户豪室,以在室女析产分家,诡立女户,将一家之产析为诡名女户五、七十户。”
“而且这等诡名女户因无男丁,凡有科配,悉行镯免。此风盛行,使得朝廷凭空少了许多岁入。若自此以后,以女为丁,则女户一样承担各项税赋,倒可以杜绝此等假冒女户的风气。”
皇帝沉吟问道:“方今天下女子人数几何?有多少女子能自食其力,承担朝廷赋税?”
他也眼馋这份好处,可若是能立户的女子稀少,则好处其实也不是很大,大可不必为此大动干戈。
废姬妾一事,有助于阻断豪强世家的彼此勾连、世代传递,有助于他天家江山永固,故而他十分之上心。论及立女户,则纯是银钱上的计较,他的兴趣倒不是很大。
户部尚书与他君臣相得,十分明白皇帝肚子里的小九九,然而这问题却不好回答,硬着头皮答道:“女户之数,向来稀少。大率一县之内,系女户者其实无几。若是按籍计数,倒也有个结论。但女子人数,营生情况,这……户部实是不知。”
皇帝眉毛挑了挑,就待要发怒,恒娘笑道:“官家,你这问题,可是难为户部的大老爷们了。官家若是早生个几百年,这位老爷或许能答出来。如今这世道,却是不行了,便是民间说的,巧妇难为无面汤饼。”
皇帝笑起来:“你一个平民女子,倒与朕的户部如此熟悉,连他们能做什么汤,什么饼都知道?为什么换到几百年前,这锅饼有得吃,今日反不得吃?你若是说不明白,朕治你藐视天子,借古非今的大不敬罪。”
恒娘吓了一跳,收了笑容,认真答道:“民女听说,女子在隋唐以前,都是跟男子一样的,也要服徭役,纳赋税。古时天下有均田制,天子授田与民,也是男女都有。两晋时期,丁男授田七十亩,税五十亩。丁女授田三十亩,税二十亩。”
“商君书上也说,「四境之内,丈夫女子皆有名于上,生者著,死者削。」就是说的,秦朝时候,户籍册上,既有男,也有女。男女一体,编户齐民。”
“所以民女说,若是官家早几百年,甚至一千年问这问题,商君一定能答。两汉魏晋的户部尚书也一定能答。”
她毕竟学识不深,从各位才女那儿听来一鳞半爪的史料,不够深入全面,是以闹出笑话,自己还不知道。
皇帝大臣们听在耳里,多数人不过一笑置之,不与她一介平民女子较真。
却也有气量狭小,或是生平爱取笑人的,低声笑道:“两汉魏晋有户部尚书?难道这会儿站在这里的,倒是三公九卿?”
恒娘听见,心里发了一下闷,没想明白,干脆甩甩头,不以为意,接着说道:“一直到了隋朝大业年间,隋炀帝下旨,彻底废除女子赋税。自此以后,女不为丁,不受田,不纳税,不服役,再不与国家朝廷相关。隋唐以来,每每清查天下人丁,都不再记入女子。是以官家如今这一问,是为难户部主官了。”
想了想,又笑道:“听说前些时日,朝廷下令彻查天下人口婚姻生育,等清查完毕,户部或许便能回答官家的问题了。”
一抬头,正巧碰上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心头一动,微微后悔,最后那句话,是阿蒙告诉她的。也不知道就这么说出来,会不会对阿蒙不利。
好在皇帝倒也没有什么质疑的言语,反笑着夸她:“瞧不出,你一个市井女子,倒也能博古通今。”
恒娘微笑。阿蒙请来了京城众多博学女子,其中便有户部尚书家的女儿,常在书房替父亲侍奉笔墨,耳闻目染之下,见识到许多经济学问。
又有通读史书的女子,众人交相辩难,彼此补正,又一一梳理明晰,这才有恒娘今日的信手拈来,侃侃而谈。
她客气地谢过皇帝夸奖,又道:“虽然女子营生情况没有户簿可查,然市面之上,有周婆婆汤饼,廖嫂鱼羹,陈娘子茶汤等,都是女子营业,京城内外无有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