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六婆之中,道姑、尼姑是修行人,暂且不论,其余卦姑、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都是可独自当门立户的。”
“又,此前朝廷下圣恩令,开女学,便有女师,女师可领朝廷俸禄,岂非又是现成的立户丁女?”
“再,普通民户的女子,朝廷此前按户征纳丝绵绢绸,虽是记在男户主名头,实则出自内屋娘子之手。若许她们立户,则可借此维持生计。”
“便如民女,也有一技之长,经营着一家浣局,虽然收入微薄,却也愿承担丁赋,为国效劳。”
她本就出身市井,对女子在市井中谋生的行当,不说了如指掌,却也都有些耳闻。
此时一样样说来,说得皇帝与户部尚书的脑袋如鸡啄米一般,点个不停。
其余诸臣,眼见她三人聊着从女子身上生钱的生意经,越说越热络,越说越亲切,一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模样,不免各怀心思,彼此示意,满城墙上眼色乱飞。
好容易等他们告一段落,礼部尚书上前一步,躬身问事:“陛下,向来立女户,都是无男或男幼,寡妇代立门户的权宜之计。若是成为常例,户主为女子,男子比附女子而居,何者为尊长,何者为卑弱?
依律,一家之主对卑弱有教令之权,女户主是否可以责骂夫君子孙,小惩大诫,乃至于援引七出之条,逐而出之?”
楼上响起一阵轻笑声,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既亲眼见到男子受节义表彰,如今又亲耳听到「出夫」这等前所未有的说法。
礼部尚书等大家都笑完了,方慢条斯理,继续说道:“女子既为一家之主,若有诉讼买卖,是否由女子出公堂,行街面,交接应酬,抛头露面应对?家中祭祀,是奉女子先辈为神牌?女子在中庭主祭,男子于内室陪祀?男子若要离家外出,是否需要户主首肯?”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还没回过神来,礼部尚书一躬身:“凡此种种,皆与礼制大不合。臣愚钝,望陛下为臣解惑。”
有人嗤笑一声,低声道:“这不就是民间所谓布袋女婿么?有什么新奇?”
皇帝正觉得礼部尚书这一问不好回答,听了这说法,心下也好奇,趁机转移话题:“什么叫布袋女婿?这是什么怪说头?”
那人躬身回道:“陛下,民间称谓,将赘婿叫做布袋女婿。本意是人家有女无子,无人继承香火姓氏,特招入舍婿以补其代尔。故称作补代女婿。口耳相传,叫成了布袋,倒也切中肯綮。”
“男子本是七尺昂藏,俯仰天地,一旦入赘,反成了为女子承嗣宗祧,延续香火的工具;又还得改名换姓,不能私自归家回宗。既要照管妻家产业,又要承担妻家赋税劳役。
妻子若是奴仆,布袋女婿还要承担起妻家对家主的役事;又必得恭恭敬敬服侍岳丈岳母。若是寡妇招的接脚夫,还要照养妻家原夫的子女。”
“凡此种种,岂非将人装入一口布袋,气不得出?故而这布袋二字,倒比补代传得广远,尽人皆知。”
恒娘冷冷道:“原来诸位大人也知道,身处布袋之中,气不得出,是何等局促悲惨?却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女儿、姐妹,她们这一辈子都得呆在这样的布袋子里?过去与未来,千千百百年,无数代女子都呆在这样的布袋子里?”
那人原是满面嘲讽,被恒娘一语难住,不敢强辩,面有不服之色。
待要说出「男子强壮明睿,女子愚昧卑弱,既是定要有人身处布袋之中,自当是女子,而非男子」的回复,终究碍着上头一个事母的孝道,不敢出声。
众位大臣或出身豪门世家,或起于贫寒之家,不一而足。此时回想起自己的至亲女子,才骤然惊觉,自己日日下朝,都能见到老母、妻妾子女在家恭候,自是欢喜,自谓:此天伦之乐,千金不易。然而却从未想过,她们娘母女日日在家,可是心甘情愿?可曾向往过外间车水马龙,江海山川?
也或许是想到过的,甚至也曾喟叹过一句「女子不易」,却就此轻飘飘打住,再不肯往下细思。
今日这「布袋子」套到男子头上,虽只是口头上一说,却已令诸位臣子遍体恶寒,满心里生出愤懑恼怒。
恒娘见了众人脸上难看之色,心中忽然一动,趁着众人缄默之时,对皇帝道:“官家,刚才这位官爷说得很有道理,礼仪律法之类的,我不太懂。单说出入门户这一条,民女以为,实则关系朝廷赋税,是件不可不变的大事。”
皇帝笑道:“朕且听你如何危言耸听。”
“民女从不危言耸听。”恒娘申辩,“民女想着,本朝与前朝不同,农商并重。朝廷税赋,泰半来自关市。市易市易,总要有人,且人多,才能成市成行。若是女子也能上酒楼下馆子,出街入巷,买卖各色细物,则各市户行户的住税岂非能翻上一番?”
想起幼时逛灯市的经历,笑道:“这也不是民女空口瞎说。每年元宵寒食,女子蜂拥上街,当月市易数额必定暴涨。此事上,朝廷得实利,女子得自由,且不用担心赘婿上门,被套上布袋子,岂不是一举数得?”
说到这里,看看离皇帝身边最近的一圈重臣,抿嘴一笑:“民女听说一则趣闻,有位政事堂相公,亦有胡祭酒之风,只爱重夫人一人。元宵时节,夫人想要外出观灯,相公不爱凑热闹,便问夫人,家中这么多灯,何必出去看?夫人答道,我还要看人。相公笑问:某是鬼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