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家同母亲说起,母亲却不觉得奇怪: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要自尊,他领了这笔奖学金,学校里是要贴布告公示的。
他奇道:那有什么?穷又不是他的错,有什么丢脸的?
母亲淡淡道:你这么想,是因为你没有穷过。
从来没有体会过穷的人,不会觉得贫穷有多么叫人难堪。一个没有害怕过的人,也不会知道恐惧是怎样一种噩梦。
他从小就总听人说,总长大人是英雄,谈笑之间,九死一生。这样的人不会知道,真正的恐惧如同黑洞,能够征服一个人的意志,能够吞噬掉你对自己的所有信心。
霍仲祺默然了片刻,笼在他身上的目光安静而柔和: 勇敢是好事,但不害怕,就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了, 一条疯狗就什么都不怕。
绍珩一怔,只听他又道:英雄这两个字,我不敢当。别人这么说,无非是以为我不怕死,其实呢?只要不想死的人,都怕死。 霍仲祺说着,垂眸一笑:我不光怕死,还怕疼。可是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比死更叫人害怕:你会害怕你在乎的人受到伤害,怕他们对你失望,怕你不能保护他们男人是因为害怕,才勇敢的。
夜雨潇潇,墙脚的苔影悄然隐于夜色,但那漉漉清芬却在这寂静雨夜里鲜明起来。
他知道,她一定睡不着。
他隔窗望见卧室里的暖黄灯光,便仿佛望见了她含愁凝睇,如同沾染了雨丝的漉漉眉眼。
虞绍珩推门进到房中,仿佛是同二三好友小酌而归,笑吟吟道:我不回来,你就不睡啊?
抱膝倚在贵妃榻上的苏眉连鞋都没踩,赤着脚便急急到了他面前:你
虞绍珩笑嘻嘻地把她抄在怀里,见她身上换了睡袍,淡蓝的净色薄绸,腰间的带结松松垂落,浓密柔软的发丝散落在胸前,眉间的艳痕在灯下仿佛一个欲说还休的娇嗔。他一边打量着一边问道:有电话找我吗?
有。苏眉点了点头,刚想跟他交待电话是谁打来的,却听虞绍珩又问:吃宵夜了吗?
苏眉摇头道:我没有胃口,你要不要 她正想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却又被他打断了:眉眉,我问了你几件事?
苏眉一愣:两件,怎么了?
虞绍珩把她放到床边坐好,笑着摇头道:错!连上刚才那一件,三件。说着,竖起三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苏眉拧着眉头苦笑道:你好无聊!
我看你着急,让你放松一下。虞绍珩捏着她的脸笑道:今晚的事,我早就知道,只是跟我们部里的事有关,我们有纪律不能告诉你,吓着你了是不是?
苏眉抬起下颌仰视着他,断然道:你骗人。
傻瓜!我要是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巧有人埋伏着等开枪呢?
苏眉偏过脸道:你不要骗我了。你要是知道,怎么会多我一个人,你不觉得碍事吗?
虞绍珩嘟了嘟嘴,曲起手指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眉眉,你又变聪明了呀。这可怎么办呢?以后几十年,我糊弄起你来还得多花点心思,唉
苏眉眼里一热,刹那间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你
她对这样的事全无经验,既不知道能责备谁,也不知道可以有什么样的建议,她只是害怕,满心兵荒马乱地坐了半夜,此时他回来,却是这样似假还真地同她说话,她甚至不知道,什么可以问,什么不可以。
她的脸埋在他身上,泪水恣肆,纤细的肩膀抽动地厉害,虞绍珩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好了好了,我老实跟你说还不成吗? 他摸出手帕替她拭泪,像只温驯猎犬似的蹲下身来,牵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颊边,正色道:今天的事呢,是我大意了,不过以后这段时间,我们家附近也好,外面也好,总会有一票人看着我的,你一百个放心就是了。
苏眉眼里汪着的泪水依然清晰可见,黛眉深蹙,贝齿咬紧了嘴唇,惶然无措的神情牵得他心底微微一痛。他以为,时过境迁,他身边的人绝不会再经历这样的痛苦,却不曾想,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无论今晚算计他的人是谁,他原本都并不恨他。如果真的事关身家性命,那谁都会下狠手。他着了别人的道,是他自己不小心,没有怨天尤人的必要。然而此时此刻,他看着她泫然而泣的一双眼,一种他疏远已久的情绪如雨夜苔痕,从骨髓中潜滋暗长。
他想起今晚总长大人的话,他说,男人是因为害怕,才勇敢的。
扪心自问,他并不是很怕死,但他是个负责任的人。她已经死过一次丈夫了,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再有第二回。
他站起身来,把她揽在怀里,微凉笑意一点一点从他唇角漾开,逡巡在她发上的声音却有别样的温柔:眉眉,我知道你怕什么,放心,我命大得很,绝不会让别人说你克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