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先生翻阅了一遍,时不时还要抽查其中的意思。
容见不说对答如流,但也算得上流畅。
昨日的文章虽然是明野写的,但模仿了容见的水平,在点题扣题的基础上写的很浅显易懂,且典故都在另一张纸上一一标注。容见今日抽空都看完并记了下来。
看完作业,齐先生却没放容见立刻离开,他将手中的书握成卷,在桌案上敲了几下,问道:“徐耀的事,殿下是怎么想的?”
可能除了明野之外,齐先生是唯一确切知道那事是容见做的。
毕竟当时齐先生发了帖子过来,是想替容见解决掉麻烦的。
容见当时回他说的是不必如此,过几日就会回去上课。
齐先生怎么也该猜到了。
容见想了想,或许是他确实信任这位先生,加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坦白道:“当时想的是,太后有很多个侄孙,这一个离开用处也不大。既然不想再被打扰,不如一了百了。而上次校场的疯马案一事,是陛下失职,没有管好宫中内务。太后便将徐耀提到了明面上,想让本宫同他结亲,那,太后的侄孙再犯一次错,是不是就能恢复以往的平静呢?”
齐先生听完了,一时竟哑口无言。
在此之前,长公主容见一直是没得选择的那个选择。
先帝打下江山后,死得太早,万里河山,看似平静,却只是微妙地维系着平衡。代皇帝费金亦登基后,转而亲近世家,这些年世家更加嚣张,吞并土地,私敛钱财,地方人只知当地豪族,不知皇帝。
朝中阁老不是没有尝试与太后联系,但太后虽与世家大族交往没有过密,但信任的是当初一同破城的将军公侯,她想要掌握权势,却没打算整理这山河。
文人清流近乎绝望了。
而如果日后要有新帝,带来一片崭新的气象,必然是由容见诞育,这点毋庸置疑。
齐泽清作为当年的探花郎,多年来在翰林院默默无闻,近两年才来宁世斋教书,他想要观察长公主容见的资质。
幼主降生后,如能顺利登基,必然是要有人代为打理朝政的。朝中大臣不愿选择太后,那就只有容见了。而如果幼主之母太过软弱,偏听偏信,不明事理,那大胤还是大厦将倾,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但比起亲世家的费金亦,又或者是揽权势的太后,他们也只能在长公主身上一赌了。
寄望于他还未长大成人,性格没有定性,能够被教化,明白事理。
在宁世斋时,齐泽清是失望的。
后来容见转来仰俯斋读书,齐泽清才算重新认识了一次容见,他当然不可能疑心怪力乱神,知道长公主容见已经换了个人,只觉得现在的长公主虽然天真了些,学识也过于浅薄,然而为人处世十分潇洒,且富有仁爱怜悯之心。
但仅此而已是不够的。
然而容见昨日没有旁人的帮助,而是思虑清晰,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与处境,又将太后与皇帝间的关系看得透彻,做成了那样大胆的事。
齐泽清连夜拜见自己的老师程之礼,觉得长公主容见是可造之材。
程之礼未与他回话,只是说他觉得此举可以对得起天下万民,便并不补课。
他看着眼前娇娇弱弱的公主殿下,摩挲着手上的墨迹,不合时宜地感叹道:“要是当年先帝去时,殿下年纪再大一些就好了。”
如果容见当时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个男孩,那么即使刚刚出生,他也一定会被拥立为新帝,费金亦即使心怀不轨,也只能暗地里动手脚,绝不可能成为代皇帝。但他是个“女孩子”,那就要差一些了,毕竟有违祖宗礼法。但如果年纪再大一些,更通人事,显露出才华与风范,阻碍也会少上许多,说不定就真将他推上了帝位。
容见托着下巴:“能大几岁,即使真的大一些,也不一定是好事。”
齐泽清道:“殿下何出此言?”
也许是容见从来没有想留在宫中,对待所谓的皇位继承问题不感兴趣,所以反而很容易置身事外,以局外人的角度来谈这件事。
他是学理科的,对于历史的了解很局限,但也知道一个朝代,如果幼主频繁继位,八成是即将亡国了。
容见漫不经心地说:“即使继位,也最多不过十岁吧,须得有人辅政。是太后呢,还是现在的皇帝?即使不是那两位,是品德更为高尚的大人。但权利是很可怕的东西,可怕在于,一旦尝到了就很难放手,而辅政之人终有一日会失去这至高无上的权利。一个人的品德再高尚,可以拒绝一次两次,但每日每夜,都要不停拒绝无数次的诱惑,也太难了,恐怕圣人都难以做到。”
他拍了下手,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又迅速分开:“到时候辅政和长大了的幼主一拍两散,大概是散不体面的。”
齐泽清一时竟说不出话。
容见不着边际道:“对了,还有小孩子真的很容易夭折,古代……总之不小心没了,又是一番动荡。”
齐泽清若有所思:“殿下的意思是……不希望以后您的孩子成为幼主吗?”
容见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两人谈的还是太平宫这笔烂账,尴尬地笑了笑:“先生想太多了,那些事还早呢。”
他压根就没那个能力,而齐先生也不用着急这事。等再过些年,明野一统江山,登上帝位,是知名铁面无私工作勤奋从不贪图享乐功勋卓著的好皇帝,将天下治理得风调雨顺,万朝来贺。
容见绝不会知道,他这番随口说的“幼主论”会令齐泽清第一次改变想法。
——既然公主已经长大,且性情平和仁善,为人聪慧,为什么不能以太子之礼教之,非要让他生出个容易早夭的幼主推上帝位呢?
*
和齐先生辩了这一场,容见是没记在心上,也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事。
回去后,容见问了那个带回来的宫女怎么样了,四福说是跪得久了,天气又冷,膝盖的问题不大,就是有些淤青,但风寒入体,正发着烧,太医开了药,正在偏院里休息,等病好了才能过来谢恩。容见就从叮嘱四福找个宫女,好好照看人家,一切等病好了再说。
之后的几日,依旧是照常念书,只是容见觉得齐先生越发严厉,非常可怕,简直就像是高三老师,要求他必须了解所有知识,马上就要上考场了。
而实际上容见的水平还不及古代小学生。
到了骑射课那天,容见又重新放假。书斋里的先生们估计是觉得骑射对他而言还是挺危险的,要是再有个什么人再设计公主,凶器随手可拿。而且才出了事,也不吉利,便索性将容见的骑射课再度推后。
容见还有点可惜,和明野一起去湖心亭的路上,他还嘀嘀咕咕:“我还挺想骑那匹专门挑的小马的。”
明野手中捧着书:“等殿下读好了书,就到了那匹马送来的时候了。”
容见绝望道:“怎么所有人都在劝学?”
明野用锁打开最外面的那扇窗,推开后迎着容见走了进去。比起第一次来的时候,湖心亭多了很多东西,那些很琐碎的、容见在这里常待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