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诚实地摇了摇头。
夜雪焕傲然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小鱼这才抬起头,迎上了那双同样色泽浅淡的凤目,却并未看到任何同情或是厌恶,更没有任何恐惧;因为过于强大,所以足以包容一切。
他觉得自己多日来的疑惑,或许可以在这个人身上得到解答。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夜雪焕眉梢挑起,似乎颇觉有趣,点头道:“你说。”
小鱼想了想,慢慢开口:“我杀了很多人,但我活下来了。我做错了吗?”
外间听着的楚长越和白婠婠都不由得呼吸一滞,敢情那么多时日以来的小心开解都是无用功,这孩子一路沉默寡言,都是在盘计这件事。
夜雪焕平静答道:“你想要活命,自然算不得错。”
“那我是做得对吗?”小鱼又问,“可我也没有觉得很开心。”
夜雪焕答:“那要看你今后活成什么样。”
小鱼不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才不过杀了多少人?我杀过的人,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夜雪焕轻笑,“且不论敌人,便是我己方将士,都不知有多少是因为我的决策和部署而牺牲性命。但我自认对得起他们的牺牲,我可以背负起他们的性命而活,所以也没有人有资格议论我是对是错。”
“你也一样。那么多人中就活了你一个,说明你是他们当中最强的,那就要活出点样子来,莫要让你手里的人命死得轻贱了。”
白婠婠听得差点昏厥,这道理说给她听,她或许还会觉得很深刻很有感触,但谁家的家长会和这么小的孩子讲这些死生之理?
然而她不能理解,楚长越却神情复杂,蓝祈也只是远远看着。这种教育方式他们都很熟悉,夜雪焕虽然总是口口声声数落楚后的不是,却还是把她的做派学了个十足十。孩子有疑惑,他便如实解答;答案本身倒并不是最重要的, 关键是他给出了尊重且严谨的态度,不因为孩子年纪小不能理解就随便敷衍,也不因为现实残酷而欺骗隐瞒。
无论他承认与否,楚后对他的潜移默化都太过深刻,以至于他都不自觉地在用她培养自己的方式来培养下一代。
小鱼似懂非懂,但终于有人愿意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那双寒月般寂冷而空洞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异样的神采。他从床上跳下来,站在夜雪焕面前,仰望着这个甚至可以说是伟岸的男人,呼吸有些急促,犹豫再三,还是问道:“那杀人……到底是对是错?”
“杀人本身并无对错,不过看你为何而杀。”夜雪焕垂眼看着他,语气不咸不淡,“你说你杀了很多人,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杀他们?”
小鱼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如果不杀,死的就会是我。”
夜雪焕脸上笑意渐深:“杀人的时候,害怕么?”
“……怕。”小鱼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细小的身躯微微颤抖,“但我不想死。”
他语速很慢,吐字却清晰,眼神也越发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被关在偏院里的时候,我很累、很痛、很怕,但我更怕死。”
“我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好,但如果死了,就会像他们一样,再也看不见、动不了,就连知道活着有什么好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也觉得很辛苦……但我还是想要活着。”
楚长越与白婠婠对视一眼,感到震撼的同时,亦有些羞愧。这孩子跟着他们奔波将近一个月,说过的话加起来大概都没有这一时半刻来得多。他们一直都在避讳当时偏院里的话题,害怕对他造成二次伤害;可实际上,他需要的却正是倾诉和排解,反而是他们这些大人在害怕触碰那些太过沉重和痛楚的部分。
大概也只有夜雪焕这样的人,才承担得起那样的重量。
“好孩子。”夜雪焕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小鱼的脑袋,声音也放得极轻缓,“你做得很好。”
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是在云雀的封闭环境下,对人性和礼法缺乏认知,杀人于他而言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本就不应该被责备;能凭着一己之力从地狱里爬出来,更值得被夸奖一句“做得好”。
他当时本该已是开始记事的年纪,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了云雀,本就十分蹊跷;夜雪焕和蓝祈当初都不太相信这户人家的少爷会在云雀之中,就是因为一般的乡绅富户丢了少爷,都有能力大范围地找寻,即便最后找不回来,也能掀起一时波澜,对于人贩而言很是危险,所以必然不会主动对这种富家少爷下手——除非他走失时的穿着打扮根本不像个少爷,或者干脆就是被人主动送走的。方才又听白婠婠说他生父扶正妾室、另外生子,夜雪焕心里大致就有了猜想,只怕这又是一出狗血又无聊的嫡庶之争。
白婠婠说得的确不错,小门小户,不上台面,为了一点可怜的家产,连半大的孩子都要算计。他生父不肯认他,说不定还是为了他好。
夜雪焕对子嗣一事本无任何想法,却也钦佩于这个孩子坚韧的心志。那是一种近乎于野兽一般的求生本能,困境之中也绝不放弃,这是多少大人都做不到的事,偏偏他却做到了。
手染鲜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背负这些性命的觉悟;而这孩子在被迫进行了杀戮之后,尽管害怕,却并不逃避,反而逮着他刨根问底,想要弄清对错是非。他或许只是年幼无知,还不知“生死”二字是怎样的重量,但至少拥有面对和承担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