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得像淮南王妃这件事,小师叔没告诉李重骏。可他们这种人,向来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因此当他听说李重骏不打算带她回长安,便疑心是李重骏也知晓了这个秘密,又真的动了心。
绥绥目瞪口呆的,也亏得小师叔面目坦然。
他似乎早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这个时候说给她听,也像是一种忏悔。
他非常惆怅,“万一你真是她投胎转世呢?我已经错过了她的孩子,为了报不报仇的,又坑了你一辈子,也太不是人了。”
绥绥嗫嚅了一阵子,说出一句话来,倒把小师叔吓了一跳。她说,“我倒觉得,小师叔原来的计策,挺好。”
她没说什么杀父弑君的话,可小师叔显然是听明白了,蹙起眉侧目看她。
绥绥道:“小师叔,你也不用猜,我绕不过你,所以直接告诉你——李重骏他,也只会是那个样子了。说好听点儿,叫一身做事一身当,不好听了,就是不把我当人,全当块火腿拴在草绳上。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好的时候陪着他找乐子,遇上危难了,就把我打发走。这回也是,他又要找人把我送出去,还骗我,说仗打不赢,最多被废了太子……淮南王妃是给皇帝逼死的,翠翘也连带着凄惨过了一辈子,皇帝为了离间东宫,曾想毒死我,李重骏再死了,我这辈子在意的人,都给他杀绝了。我知道,李重骏嘴上说喜欢我,其实他看不起我,就算他九死一生,当了皇帝,也只会更看不起我……现在没人对他好,他喜欢我,要是当了皇帝呢,一个凉薄性子的男人,谁吃得准他的心。他要是死了......我替他报仇,也好,让他做鬼也记着我。”
“我宁可自己做一回主,强过做屏风上的鹧鸪鸟,被人搬到这儿搬到那儿,飞也飞不走。”
绥绥面色戚戚,倒很有些凛然的澎湃。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分量最重的一段话了,说得咬牙切齿,可直到临走的时候,小师叔也没给她个准信。
她也不能久留,起身往外走,撩开帘子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哂笑,说了句,“不过下了场雨,忽然就长大了,倒比笋子长得还快。”
像是玩笑话,但绥绥听来,只觉得想叹口气。
她也觉得,自己像是被世外高人打通了经脉,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从前过得稀里糊涂的,以为是自己笨,可到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很多事情她没看到。
世上真有生下来就会算计斗争的人么?
小师叔是因为仇恨,李重骏是长于深宫之中,被残酷的宫廷长年累月唬出来的,反正他们大约都痛苦地蜕过一层皮,只是打碎了牙肚子里咽,没人知道罢了。
李重骏终究是离开了清凉山。
自从上次在山石子后面“偷欢”,绥绥这些日子又温驯又俏皮,整个人甜丝丝的,也会心疼人了。李重骏临走的那天早上,她站在脚踏上给他系衣绊子,稀薄的日头打在她光洁的脸上,碎发垂在脸颊,她微微皱着眉,吮着唇,带着两分温柔认真的神气。
李重骏顺势低下头,在她鬓边轻轻道,“我的绥绥也长大了,嗯?”
绥绥愣了一愣。
他口中的长大,应当是有点“贤妻良母”的意味,让绥绥忽然心虚起来。
不过李重骏显然有点飘飘然。
他许是自以为敷衍住了绥绥,许是故意不让她看出破绽,都走到二门外了,还煞有介事地承诺打退了高句丽,给她带辽东的白狐狸皮。
其实贡上来的什么没有,他这样说,带着叁分捉弄,反倒有种小家子的烟火气,也没从前那么冷气森森的拧巴了。
绥绥笑呵呵地,却悄悄拿眼看小师叔。
看他拿小檀香扇遮住半张脸,沉重地微微点了个头。
她知道,小师叔要回东宫去了,肯定有法子放出那么一点儿风声。只是李重骏一走,她倒觉得空落落的,比从前哪次离开他都难受,也许是自觉地愧对他。
这次一别,他还能回来么?她真的会入宫么?她都想好了,倘若真的能入宫,她就顶替翠翘的身份,有这张脸,这块玉,没准可以以假乱真。
她翻出那只破碎的玉佩来,穿了根红绳系在脖子上,随时准备着,怕忽然有人来捉拿她,情急之间带不走。
等待的滋味真难熬。绥绥想起第一次登台唱戏的时候,千百双眼睛直愣愣盯着,都是男人,稍微有一点错儿就唱倒好,轰你下台。台子上煤油灯照着,强光四射,手心都汗涔涔的。
她还在帘子外头候场呢,没想到意外来得这么快。
这天晚上才睡下,没多久就被小玉推起来。
小玉慌慌张张往窗子一指,只见窗扉半开着,一片青瓦上浓烟滚滚,红光四散,烧得月亮都瞧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