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急趋步走着,忙忙地回复:“回才人的话,今日开宫内铜匦,见有告密者言皇后与德妃在安福殿内行巫蛊之事,欲诅太后,太后着右羽林卫李大将军前往搜查,果见巫蛊小人,于是震怒,发诏命赐自尽。”
“什么?”婉儿急行的步伐忽然停了,回身仰望高坐在台基上的武成殿,头一回觉得它是这样高不可攀。她在刚进宫时,一步一个台阶走上紫宸殿的那个时候,甚至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古来提及巫蛊多少都是蒙冤,婉儿原以为如太后般圣明烛照,绝不会信这样的鬼话。君主相信巫蛊,便是被人利用,太后从来都是站在幕后把控前台的,又怎么会轻易就被人利用了?况且李旦被软禁在在安福殿里,既没有反叛的心思,又没有反叛的能力,也曾三番五次在朝堂上请求要让位给母亲,每每都要太后不允再以舐犊之情相诫才作罢。他与打着他的旗号的人绝对划清界限,李敬业也罢,裴炎也罢,在朝堂上宣读死期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他是个完美的傀儡,加害他的妻妾,太后是要让人人自危么?
况且,太后在殿内闪躲的眼神没有逃过婉儿的眼睛,她看见了,太后分明不是糊涂,是故意要把她也拉进来,在这次血腥的屠杀中,一定要她的手上也沾上血么?
太后要用这种方式让朝中观望的势力都知道,上官婉儿是坚定不移的太后一党,她是赐死皇后的特使,用鲜血洗脱她与属于李唐皇室的上官家的联系,无可动摇地与太后绑在一起。
一定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么?太后为什么连她也不肯相信了……
武成殿屋檐上的积雪有些晃眼,婉儿收回了仰望的目光,心情复杂地继续往安福殿去。
李多祚的士兵们把安福殿层层包围了起来,命令盯着安福殿的舍人们看好他们的主人,自己则按着剑在殿门口不住踱步,远望着婉儿乘轻舟靠岸,才得了赦似的迎上来。
“上官才人您总算来了,圣人不领太后的旨,闹着要跳九洲池,末将又不敢强迫,左是太后右是圣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真是急死了!”这位靺鞨出身的勇将显然并不擅长调和宫内的关系,只是因为把守离这里最近的北门而被临时差遣来办事,未料碰上比战场拼杀还可怕的大钉子。
婉儿心下暗叹一口气,却还是挂起制式的微笑,安抚他道,“李将军不必着急,婉儿正是来为将军解围的。”
“才人早该来了。”李多祚往边上一让,伸手道,“请。”
进去便进去吧,反正从出武成殿的那一刻起就回不了头了。婉儿进安福殿的时候反而冷静了许多,可以细心地把每一个细节都看在眼里。士兵的铠甲给这原本温馨的小宫殿注入了刺骨的寒意,大大的屏风上是李旦手绘的幽兰,花叶秀丽,留白居多,绢面雾蒙蒙的,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缓步绕过屏风,安福殿里面的情形才一收眼底,李旦护犊子似的拦在两个惊恐万状的后妃面前,士兵们的刀剑不敢在圣人面前出鞘,都直挺挺地站着不敢有一丝懈怠。
李旦绝望的眼里映出婉儿的身影,看见太后派她来了,心里霎时凉了半截下去。婉儿看出他表面依旧恶狠狠的脸上这细微的变化,反顾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成了阎罗王的代言人,她厌恶酷吏的小人行径,却终于在这一刻起,与那些酷吏成了同一类人。
“都先出去吧。”婉儿吩咐李多祚,见他站着不动,又补上一句,“奉太后的旨,要问话。”
问话,问话,婉儿觉得前所未有的疲累。她一天问了两次话,问了一个救得了的人,还得问一个救不了的人。
窸窸窣窣的铠甲声远了,听见李多祚把殿门带上,殿内的光线暗下去些许,婉儿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两杯赐酒,将目光缓缓挪向李旦的身后。他的身后不仅有两个在劫难逃的妻子,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孩子。
婉儿敏锐地观察到其中一个男孩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红绳上坠着一块雕琢精美的玉,幽兰的清姿,与屏风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三郎吧?”婉儿微微俯身,孩子们受到惊吓,不住地往后挪,李旦忙安抚着家人,防备地盯着婉儿。
他从未以这样的眼神示人,旦是个温润的君子,婉儿二十五年的见闻中,以为能称得上君子的,只有弘和旦而已。他们都是太后的儿子,太后的四个儿子性格迥异,却都逃不掉相同的遭遇——是遭遇吗?上官婉儿参与了每一次遭遇的制造,她亲眼见证了弘的暴死,亲笔书写了贤的废黜,一纸诏书就把显赶去了庐陵,如今还要逼迫旦“大义灭亲”。
还有人会因为她的身份来求她美言担保,认为她是如祖父一般,为李唐赴汤蹈火的忠臣么?
“婉儿,她竟然让你来逼我。”旦低低地笑起来,从地上趔趄着站起身,“别人不明白,你怎么会不知道?这皇位本就是不期落在我身上的,我从没有一刻惦念过。母亲她要如何,甚至都不必知会我,直接拿走便是。扬州叛乱的时候,我是多么战战兢兢地在朝堂上站出来维护她,不惜与那些忠于我的臣子划清界限,担上一个昏君的万世罪名。我不要权力,甚至不要作为一个皇帝的尊严,母亲要改换门庭,何必用亡国之君的方式对待我!”
亡国之君……是啊,婉儿在内文学馆里读史时,也曾有与李旦同样的疑问,亡了国的君主未必有直接的责任,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大有人在,可他们的下场都几乎一致,这看上去是极不公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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