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公平吗?这世上有几多公平,生于皇家,生于相府,对生于草野的人来说,是否也是不公平呢?
“亡国之君不在于他做什么,只在于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生在一个改朝换代的时机,任何的行动都会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再添油加醋地放出来,闻于新君之耳,就算是捕风捉影,也会招来莫大的猜忌。”比起李旦的激动,婉儿显得无比平静,旦的这一声气愤的“亡国之君”,终于点破她内心不敢道破的揣测——太后想要的,正是改朝换代。
“就算我是亡国之君,那是我生逢此时的错!我的妻儿有什么错?”李旦指着抱在一团的家眷们,眼里闪烁着竟要哭出来,“皇后是我的结发妻子,德妃也是高门大户所出,以为嫁给我这个闲散亲王可以远离这些诡谲的权力斗争。婉儿,你是看在眼里的,皇后和德妃没有一丝失德之处,何以就这巫蛊的悖言治了这样重的罪!就算太后认为她们有这样的嫌疑,诛杀后妃这样的大事,难道不该交有司详审后再定夺吗?”
李旦说的这些,又何尝不是婉儿的疑惑。动摇的心里揣测着,也许是太后杀红了眼,不加详查的迅速审判,带来的是操纵权力的快感,在以为四处皆是敌的时候,这种反常的举措给掌权者莫大的安全感。
安全感?太后是没有安全感的人吗?她明明说过她一点也不怕,什么“我为猫阿武为鼠”都是无稽之谈。
“陛下,婉儿想,太后派婉儿来,是因为没有谁比婉儿更能明白您的心意。”婉儿定了定神,撕开平常总是刻意规避的伤疤,“婉儿是个一出生就被灭了族的人,只能听传言说,祖父赴死时异常平静,他既没有做无谓的挣扎,也没有发诅咒的狂言,他是甘愿饮下那杯毒酒的。”
婉儿的目光落在皇后和德妃身上,惋惜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接着说:“为圣人拟旨是无奈之举,他为皇帝的面子而死,他知道天命不可违,宁愿以慷慨赴死来赢得对手的敬重,保全了上官家的血脉,太后也才会高看婉儿一眼。”
轻轻的声音在空寂的殿中竟然掷地有声,婉儿决想不到她有这么一天竟能教导天子。太后看似无奈的派遣其实藏着深思熟虑,婉儿把身世摆出来,就是致命的一击。
她不再凭着身世博得他人的信任,而是冷静地把自己的伤痕撕开,击破他人微渺的希望。
是利用,这就是利用。
“祖父没有做错什么,至今朝堂上大臣们怀念的都还是他‘驱马历长洲’时的潇洒身姿,婉儿没有见过他,却因沐浴他的恩泽而常常心怀感激。”再提及这段往事时,婉儿已不再惶恐,可以如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平静叙述,“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若是无法贪生,为后人而死,也是遗被子孙的功绩。婉儿听说陛下喜读道经,怎么悟不出‘死而不亡者寿’的道理?”
“才人不必说了!”窦德妃拨开挡住她的人群走了出来,这位存在感不强的后妃,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坦然的一笑,竟让婉儿感到帝王妃子的气场,“才人有大智慧,妾若能早些想通,也不必逼得陛下如此了。妾只有一事放不下,三郎才四岁,凭妾一死,才人能否保三郎平安?”
“德妃……”李旦颤抖着声音不敢大声喊她,堂堂大唐皇帝需要自己的嫔妃用性命保护,淡泊如他也放不下这样的尊严。
然而婉儿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能。”
窦德妃凄然一笑:“也罢,才人与我们一样是身不由己的人,妾倒也不必以此逼迫才人。”
她不再说话,与婉儿擦肩,到那边的几案边去,端起其中一个酒杯,决绝仰头。
“德妃!”李旦要冲过去,被闻声而来的士兵们拦了个正着。
“也罢,为陛下而死,妾死得其所!”刘皇后一咬牙也撇开孩子们冲了过去,抓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阿娘!”
“皇后!”
……
凄惶的喊叫声在身后响起,与梦里被屠的上官府邸一模一样。任那些士兵们鱼贯而入,最后进来的李多祚终于交差似的向婉儿行了一礼,婉儿微微点头还礼,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是酷吏一般心狠手辣的女人了,从今以后没有谁能再让她动摇,她是太后的笔,更是太后的剑,握在太后的手里,没有自我感官地刺向太后想要消灭的所有人。
“才人!”武成殿的老舍人看起来已在殿外迎候多时了。
“什么事?”婉儿步履坚定地往回武成殿的路上走,还有什么比赐死皇后还深的罪孽。
“太平公主进宫来了,在武成殿扣门,太后只好避到万象神宫去。”老舍人匆忙跟着,回话道,“太后不想见公主,要才人去代见一面。”
婉儿陡然驻足,无奈地仰头闭上眼,任风裹着雪花扑在脸上,默然良久,才沉着声说了一句:“走吧。”
☆、第五十四章
垂拱四年,作为扬州叛乱的余波,在武太后毫不留情的大清洗下,李唐皇室人人自危,琅琊王李冲谋反。说是谋反,其实实力悬殊,堪称“不谋而反”,李家人们如飞蛾般扑向权力的中心,举起螳螂之臂,也要前仆后继地挡住太后的车舆。
是年,被指参与谋反的薛顗被处死,作为薛顗的亲弟弟,薛绍被捕下狱,周兴看定太后的脸色,为这位身世显赫的驸马,定了谋反当诛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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