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我去给你倒点水。这个抱枕怎么样?”我招呼着她,往厨房走,从橱柜里翻找出两个杯垫。上面印有梵高的画,是我在伦敦出差时买到的。
她比我轻松得多,打量陈设的目光恰到好处,并未过多流连。当然这也是因为我家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尤其起居室,还是件未完成品。倒水时我只能看见半张沙发,一只抱枕被潘德小姐拿起来放到怀里,她整理头发的左手轻轻划过耳背,颈后的皮肤藏进亚麻做的衣领。今天太阳很大,隐约的,我能看见她宽松的衬衫中那确实的轮廓。
我喝了口水,重新把口罩戴好。
是天太热了吗?
“比我想象中还要好——谢谢——”等我回来以后她才开口,接过水杯,把它推到了杯垫最中央的位置,“一开始我以为是比较乡村风格的那种色织布,你知道,在北美很常见。我没想到是条纹色织。在哪个东南亚国家淘到的吗?”
“我在网上买到的。”我就知道她喜欢,解释说,“如果能趁出差的时候去曼谷那边寻宝,也许能找到更漂亮的,但我觉得这一种就很好,民族的风格更少一点,但很有地域特色。”
潘德小姐搓了一下,抬头望我:“是亚麻的?”
我点点头。她的眼睛更亮了,低头仔细研究了一阵,似乎对我的肯定,一半相信,一半怀疑。抱枕选用的面料非常厚,而且织得极密,让人联想到窗帘,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她的指尖在抱枕上摩挲,最开始的怀疑早已渐渐淡去,她的猜测要有答案了。我把自己的水杯拿起来,这时她顺着动作望向我。她在笑吗?我不禁想。
潘德小姐右手一抬,将口罩摘了下来。
☆、第四十二章
我劝阻她的声音慢了一拍。我呼吸有点乱,原本想喝口水作掩饰,结果把自己脸上的口罩给忘了。水送到嘴边,潘德小姐笑出了声。
我抿了抿唇,放下水杯:“我去换一枚新的。”
“没关系的。”她捉住了我的手,旋即又松开,“窗户是打开的,我们保持一米距离,这很安全。而且已经过去一周了,流感的传染性没那么强。”
我摇摇头:“你戴上会更好一些。”随即去拿了新口罩,“医生叮嘱我说口罩一定要勤换,被污染了的也要及时处理。他猜测之前我被传染就是因为没及时换,听说这阵子得流感的人少了很多,因为大家都做了保护措施。有点像野生动物保护概念里的旗舰种?”
潘德小姐没有动静。我不再看她,拿着水杯坐到了单座沙发上。
“毕竟大量的呼吸道疾病都是靠空气传播,口罩阻隔简单但有用。”潘德小姐把怀里的抱枕垫到了腰后,很舒服地靠在那儿,偏着头看我,“没想到你对动物保护还感兴趣。”
“那不能说是我的兴趣所在。”我看着她,“但旗舰种的概念很有教育意义,如果办成一件事的同时能解决一百件事,这么高效的方案,谁不想详细了解一番呢?”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我极少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正觉得奇怪,不至于吧?那天没同意给她数据,我又不是傻瓜,事后有所猜测是肯定的啊。今天这旁敲侧击才开了个头,怎么潘德小姐会这么严肃?我心里没底,等她接招。
“你在暗示些什么吗?”她脸上又有了层淡淡的笑。
我看了看她,愈发困惑:“取决于我们的话题是什么。”
潘德小姐没说话。她坐起来,手扶着水杯,在杯垫上缓缓转圈。眼看着杯子挪到杯垫边缘,她又将它推回去,也许是移到中心了:我们隔得有些远,我看不太清。以前没发现她对于整齐竟这么在乎——我的心神忽地紧绷,她在紧张?今天我们要谈什么?
我也坐起来,严阵以待。
水杯被她拿了起来,搁到唇边。她应该是浅浅地抿了一口,几乎看不见吞咽动作。她的声音很轻:“至少今天的话题不是工作。”
“我能知道你为什么到访吗?”
“为了你。”她没看我,“我相信之前有提过,我是想确认你没事。”
她怎么不看我?我内心中有巨大的疑惑升腾,但还是选择先道歉:“我很抱歉,桑妮亚。我没想到你是专程过来确认我是否好转。你知道,这在新加坡的工作文化里不那么常见,我一时没考虑那么多……”
“我以为我提到过。”她还是没看我。
我一时语塞:“你是说过。对不起。”
“我没有想到你是这么看我的,认为我是一个冒着感染风险都要前去查看合作方情况的工作狂。”她抬起头,“然后这个工作狂还要趁周末和一个病人谈项目,强迫她离开病床,两个人从动物保护谈到资源整合。”
“对不起。”我的心揪起来,天啊,她真的只是过来看看我。她还是凝着层极薄的笑意,但仿佛一撕就破,不过是张为了顾全我和她的体面而维持着的面具。我没来得及深想,尽力解释,试图让她感觉好一些:“我那么想实在太不合适了,你一定感觉到被冒犯。我没想到你愿意和我交朋友,你知道,我们的立场很特殊……”
我的道歉不自觉停了下来。潘德小姐正视着我,眼神富有深意。在阳光下,她的瞳色更清晰了,让我生出被步步紧逼的感觉。我方寸大乱,但已无心顾及,又回望她。
她灰绿色的眼睛隐含着某种浓烈而危险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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