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浑身包着绷带,面容被罩住了大半。那日无间狱爆炸,他被波及受伤,便一直在家休养。谁曾想再次出府,外头已经改天换地。他苦笑道:“我倒情愿伤重不治。”
“烦请大星官出手相助,您是观火境天眼秘术者,俯察黑街对您来说不费吹灰之力。”白若耶道,“我族求贤若渴,广纳英才。无论是在秘宗还是在王庭,大星官依旧是大星官。”
罗浮王挥袖,“吾儿之言,便是孤之言。”
摩陀衍那轻轻摇头,“江大人,您辜负了大掌宗。人生草露,冰心孤苦。纵你相负,我不负之。”
白若耶脸色一滞,心脏仿佛被谁攫住。她闭了闭眼,道:“大星官,你这又是何苦?”
“若耶,退下。”罗浮王下令。
白若耶知道,罗浮王这是要用秘术了。摩陀衍那不从罗浮王的命令,后果是什么显而易见。白若耶额头沁出汗,拱手道:“父亲,再给我几句话的时间,我能说服他。”
“不必了,退下。”罗浮王嗓音多了几分严厉。
白若耶只好退开一步,周围所有妖都别过脸去,连英招也背向他们。摩陀衍那正奇怪着,只见马上的白袍妖摘下了兜帽,露出他那张惨白的脸庞。摩陀衍那登时眸子一缩,几乎成了一根细针。那妖怪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只巨大的竖眼。看起来像整张脸裂开了一条缝,鼓胀的眼球从缝隙里显露一角眼白和眼瞳,平白有种奸邪的意味。
眼球盯着摩陀衍那,一瞬间似有黑暗笼罩了他的神魂,摩陀衍那脑中巨震,七窍流血。
半晌之后,他俯首跪地,“澹台净乃邪佞之辈,我愿弃暗投明,为吾王效命。”
黑街城中各处洞开法门,各自建立突袭队,彼此成犄角之势向雷公街、山火巷和茶水街迫近。黑街不得已分出人手对抗城中的突袭队。原本人手就不够,此时更加捉襟见肘。阿难那边告了两回急,桑持玉的阵地也转移过一回。
实在扛不住,正打算撤退的时候,前方弹雨骤歇,荆棘铁网后头爬出许多背着火铳的傀儡妓。这些妓子蜘蛛似的沿着土墙攀爬,身上的云水鹤纹长袍沾了血,分叉的裙摆底下露出洁白的大腿。黄昏已至,他们凝脂般的肌肤像涂了层厚厚的油脂,熠熠生光。
美则美矣,只是那般徒手爬墙的模样太过恐怖。
黑街内城,苏如晦面前躺着许多后脑勺被打开的傀儡妓,他的右眼架着单片琉璃镜,手下动作飞快。他一面调试它们的灵感星阵,一面对罗盘道:“送了三百具肉傀儡给你。”
“收到了。”
“我把他们的灵感星阵改了,他们的第一目标从‘侍奉’变成了‘杀妖’,凶得很,你随便用。”
桑持玉正要回话,却听见苏如晦那边响起焦急的人声:“苏老板,第三座子星阵的沟渠要开挖了,您看看怎么挖,和前两座一样吗?”
“不一样,我来指挥。”苏如晦道,“桑哥,我得干活儿了。”
“去吧。”
苏如晦小声说了句:“桑哥,我好想你。”
桑持玉填子窠的手一顿,轻声道:“我也想你。”
苏如晦开始忙活了,桑持玉将罗盘放回胸前。夕阳如血,街道上堆满了断臂残肢。刚刚战过一轮,现在是停火期。一个法门秘术者一天最多开四次门,开一次至少得歇两柱香的时间。妖物和黑街彼此心知肚明,下一次法门开启的时候,双方又要陷入死战。
桑持玉将苏如晦送来的傀儡放在外头守门,留几个混混蹲在沙包后面关注对面,防止敌方偷袭。弓腰进了后屋,满地皆是伤兵。桑持玉这边的阵地已经成了伤兵聚集处,内城送了好几个疗愈秘术者过来支援,但依然远远不够用。
两个混混在墙角数着剩余的子窠火药和止血草药,不必他们数,桑持玉心里知道,他们的物资储备所剩无几。他们最缺的不是人手,而是弹药。
后屋的大长桌上躺了一个叫阿幺的伤患,子窠进了他的肚子,疗愈秘术者必须把子窠挖出来才能进行治疗。韩野死死压着阿幺的上半身,额上青筋暴突。桑持玉上前帮忙,摁住他的两条腿。
“冷静!冷静,我马上就好!”大夫安抚着阿幺,剪开他的衣裳,“老子是通幽境,相信我,你这点小伤不在话下!”
“给我曼陀罗,”阿幺死死掐着桑持玉的臂膀,哭着道,“给我曼陀罗!”
曼陀罗是拿来镇痛的药物,早在一个时辰前就用完了。眼看阿幺要咬舌,桑持玉撕下一块衣襟,塞进他的嘴里。他的衣裳被剪开,伤口暴露在众人眼前。大夫愣在原地,韩野怒喊:“还不快挖子窠?”
桑持玉望着那伤口,知道这个人救不活了。他的伤口足有拳头大小,肠子被打烂了,粪水混着鲜血从里头涌出来。若是寻常伤口,疗愈秘术可以让创口愈合。现在不一样,粪水会污染他的伤口,即使强行愈合,伤口也会因为炎症而溃烂,他很快会在高烧中死去。
韩野喊完,看到那悚然的伤口,一下卡了壳。桑持玉低声问:“可有办法让他少受些苦?”
大夫叹了口气,弯腰从靴子里取出一把匕首,递给桑持玉。
阿幺看见那匕首,也明白了。
“可有遗言?”桑持玉问。
阿幺环顾四周,屋子里躺满了缺胳膊断腿的人,炮火熏得他们脸庞黝黑,眸子无神。黑夜降临,屋子里的油灯飘飘摇摇,像长夜里孤单的星子。他的生命也如那摇曳的烛火,顷刻间就要熄灭。他看了看韩野,又看了看桑持玉,流着泪问:“我……我娘在内城坊,苏老板真的可以带他们离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