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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礼物(2 / 2)

并肩看过溃散的星夜

誓言也曾抵达宇宙的边界

狂妄如我也未能僭越

成为替你镇守南方的朱雀

如律如戒

成孽成蝶

于是我人生的荒野

迎来了最美的浩劫

只要你一步向前够果决

我情愿步步为营为尘屑

至于风花雪月的那些

随它灭

三天之后,嘉穆接到了老板打来的电话,意思简单明了,让他抽空回去结算一下工资然后另谋高就去吧。老板算是个仗义的人,念着嘉穆平日里尽心尽力,所以找了点关系帮嘉穆把事情压了下去,据说还给对方塞了不少钱。酒吧里打架损坏的东西老板一样也没让他赔,还坚持多结了两个月工资给他。连东勰也说他们老板能做到这个份上,也不枉嘉穆平时累死累活给酒吧卖命。

回酒吧收拾东西那天,嘉穆没有看见老板,所有的交接手续都是那个叫小新的小伙计带他去办的。小新告诉嘉穆,老板也不是真心撵他走,是因为那伙人确实惹不起,继续留他在店里也怕不安全。嘉穆有点遗憾没能跟老板当面道个别,他只好请小新替他跟老板道歉,毕竟事情因他而起,也感谢老板一直以来的照顾,说得两个人眼睛都红通通的。

在酒吧门口,嘉穆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追上去一瞧,果然是陈霄霆。见到嘉穆,对方笑了笑,说是来上海出差,本打算顺便来看看他,可是白天过来却怎么也找不着门了。?嘉穆说,幸亏今天来办离职,否则他白天都在睡觉,晚上才会上班。

陈霄霆一惊,问他为什么离职。嘉穆把他请到里面来,这个酒吧晚上是酒吧,白天是咖啡厅,他也是第一次以顾客的身份在这里消费,嘉穆让小新倒上了两杯饮料,然后把?打架的事情告诉了他。?

陈霄霆眉毛皱着,忧心忡忡地说道:“工作没了再找就是了,你人没事吧?”

“我倒是没事,我朋友伤得不轻。”

陈霄霆一下下咬着吸管,把吸管的头咬的扁平,“就是上次在酒吧听你唱歌的那个,名字还挺怪的?”

嘉穆嗯了一声。

“所以......你们现在算是……”他表情复杂,手势比表情更复杂,挑选一个合适词描述这种关系可为难死了他一个直男。

嘉穆的脸几乎红透,他当然知道好友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自打陈霄霆知道了他和崔晋的关系以后,所有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男人都会被他解读成某种不便措辞的关系。嘉穆说:“他是我室友啊。”

“得了吧。”陈霄霆砸了砸嘴,“什么好室友天天去听你唱歌?”

“那你可错了,天天等着听我唱歌的人能从这排到老西门儿去。”嘉穆极少开狂狷的玩笑,缺乏拿捏分寸的经验,因此说出来的话是邦邦硬的,把两个人同时窘坏了。嘉穆低下头,一圈一圈搅拌着杯子里的冰块,缓了半晌,问:“你这次来呆多久?一会儿去我那儿坐坐?”

“还什么呆多久,你以为我来玩的?”陈霄霆获了大赦,扭了扭脖子,这根不健康的颈椎就是他辛勤工作的最好证明,“下午就得回去,晚上还有会呢。”

“大忙人,以后见你一面怕是得取号预约了。”

陈霄霆哈哈大笑,“不至于不至于,你要见我随时可以插队。”

嘉穆也跟着笑了,他把吸管抽出来,端起饮料来喝,在嘴巴碰到杯子之前,小声地问了句:“她怎么样?”

陈霄霆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听出这个“她”字的偏旁部首的,但他从好友语气的微妙变化里,想不出这个代词的指向除了蒋若言还会有谁。“她现在,牛!”陈霄霆说,“她老爹正当继承人培养呢。后悔了吧?踏空一次当驸马爷的机会。”

嘉穆知道陈霄霆在炒股,据说最近行情好,很多人都入了市,东勰也是每天在他耳朵边念叨股票。他嘿嘿笑道:“我不踏空轮得到你建仓?”

这次轮到陈霄霆傻眼了,如同做贼的被当场捉赃。他没想到向来老实温厚的好友也有一双精明的眼睛,也能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建什么仓啊!”他一面脑子飞转,一面继续用股市的黑话东拉西扯,“本金都没有,也买不起啊。”

嘉穆把笑容收起来,一板一眼的神情又来了,“从上次你们来上海我就看出来了。”他并不说他看出什么来了,多年的兄弟就这点好,什么话都不需要说明白,说的太明白就没意思了,可是没说明白的东西谁也不糊涂。他老气横秋地接着说:“要是喜欢你就使使劲儿,蒋若言是个好女孩,我......反正把她交给你,我也放心。“

陈霄霆深深地看着好友,喝下去的是饮料,吐出来的却是醉话。他想说,他使的劲儿还少吗?他还想说,你哪来的资格谈论把她交给谁,又哪来的资格谈论放心不放心?可是陈霄霆最终还是把话一句句咽了回去,这不是一个说醉话的场合,所有的话说出去都是有后果的。他嘴里突然爆出一阵狂笑,像是憋了好久,“大哥,看了多少偶像剧才把你祸害成这样?按照剧本,这个时候作为男二号的我是不是可以开始揍你了?呵呵呵,呵呵呵......

嘉穆也笑了,摇头晃脑,还是醉态。他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刚刚真的悄悄在桌子底下捏紧了拳头。

陈霄霆乘坐晚上6点钟的高铁离开了上海,嘉穆一个人站在衡山路上,看着linedrawings门口的霓虹灯招摇地亮起来。这个店在白天还是安静小资的咖啡厅,可是一入夜,就披戴了绚丽的夜色,摇身一变成为狂放的舞女。嘉穆最后看了它一眼,然后匆匆离开,上夜班的同事们马上要到了,他不想在如此热闹的时候跟他们告别。

由于手臂受伤需要静养,东勰请了长假,因此有了大把时间。他每天睡到自然醒,接着看书看电影打游戏,或者再来个午睡,潇潇洒洒地挥霍掉一整天。这段时间都是嘉穆在照顾他,每天早上,嘉穆会把一整天的饭菜做好,然后再出去找工作。回家之后还要帮他洗澡、陪他散步,周末有时候带他去医院复诊。东勰虽然身上病着,心里可受用,这美滋滋的日子短短两周就把他养胖了一圈。

嘉穆的工作找得并不顺利,简历像沙子一样扬出去,可是收到的回音——哪怕是“不合适”这样的回音——都少得可怜。他在大学里学过什么,学得怎么样这些都帮不了他的忙,只要“肄业”两个字写在简历上,大学就等于没上过。他想,看来自己还是只能继续找酒吧的工作,至少对酒吧他还是很熟悉的。他开始去街上陌拜一家家酒吧,像推销保险一样去推销自己。

这天房东来了。这位五十多岁的上海老阿姨看到东勰手臂上缠着的石膏瞬间花容失色,又是“哦呦”又是“啧啧”。因为她的儿子是袁尚卿的朋友,当初这个房子就是看袁尚卿的关系才这么便宜地租给他们的。所以房东可能以为自己跟东勰他们有了一层熟人的亲近,因此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嘱咐他该吃什么,该喝什么,该怎么休养,两片厚实的嘴唇纠缠不清开开阖阖。东勰在她比连珠炮还快的语速里连话都插不上,把头点得像是鸡啄米,好不容易趁着房东换气儿的功夫,赶紧插上一句,问房东阿姨大老远跑来是有什么事。房东一跺脚,两手往胸前一拍,“哦呦作孽,光顾帮侬讲闲话,把事体忘脱了。“

房东告诉东勰,几天之后会有新的房客搬进来,她今天是来打扫房间的。房东还说,新房客是外地的一个什么公司的研发员,被派到上海来出差的,估计也住不长。说着说着又扯到之前住在这里的那对年轻小夫妻。房东眼锋飞来飞去,暗戳戳地告诉东勰说那个女人搬走以后怀孕了,孩子好像还不是那个男人的。东勰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听她八卦,同时心里佩服不已,已经搬走好几个月的房客都能被她扒出故事来,也是了不起的。突然房东像是想起什么来,直往东勰肩膀上拍打。她说不如就让东勰搬到主卧去住呗,反正这个新房客也会经常到各地出差,回来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主卧空着也浪费。她还说他的手臂可得好好养,得多晒太阳多补钙,主卧多好啊,阳光充足,她给好好打扫一下,一准儿清清爽爽。东勰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她是担心万一这个人也住不长,还要去找下一个房客,主卧房租那么高,万一找不到合适的空在那里收不到房租才是真的浪费。东勰把眉头一拧,苦着脸哭穷,随后嘟囔说要是房租不变的话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说的房东黑着脸走了。

几天之后,果然新搬进来一个姓吴的男人,熟悉了以后东勰和嘉穆喊他吴叔。吴叔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肯定是个技术宅,厚眼镜、络腮胡,眼镜后面的一对眼皮常常像是失去了弹性一样半耷拉下来。慢慢地,东勰发现吴叔的话比他脑瓜顶上的头发还稀拉,一切不需要输出观点的交流他都用一副好脾气的笑脸去应付。你跟他说,早啊吴叔,吃过啦吴叔,出去啊吴叔,你觉得呢吴叔......他都跟你笑笑,你不知道那笑容是什么含义,因此可以是任何含义,可以用来回答几乎80%的问题。所以在80%的情况下,他都是同意你的说法的,可能也未必真的同意,只是不想花力气解释为什么不同意。剩下20%不得不说的话,他也尽量使用最精简的句式,绝不过多耗费别人的听力。

吴叔搬来以后,家里成了一个克己复礼的地方,他的示范作用非常明显,每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还顺便把三个人的早饭也做好了。后来逼得东勰也不好意思了,脱下来的外套再也不敢随手扔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怕转眼回来就被吴叔迭成了豆腐块。吴叔和嘉穆的正面pk最是精彩,两人各持一套礼数,全面光复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有天两人早上都想上厕所,结果在门口碰上了,你推我让半天,都说自己不急。结果家里的卫生间一尘不染地空了一上午,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在地铁站的厕所里再次相遇。

吴叔是一个很好的长辈,这一点东勰是最有体会的,在手臂恢复的这段时间,他受到吴叔很多照顾。他惊喜地发现,原来吴叔竟然烧得一手好菜。慢慢熟悉了之后,吴叔的话也多了一些,他和两个后生聊起自己的家庭、早逝的发妻,还有远在国外工作的女儿。他淡淡地说着这些,说得简省、平静,十几年自己与自己过的日子被他说得像是别人的故事。

骨折的事最终还是被母亲知道了。

怪就怪东勰自己手欠,把打石膏当个新鲜事儿发了条朋友圈。他以为自己聪明,给家人分了组,还设置了该分组不可见。但是万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一个八竿子够不着的远房亲戚给看见还告了密。该亲戚被舅舅委托在上海照顾自己,可实际上加了微信以后连个问候语都没发过,东勰懒得给他分组,谁知这回却惹了祸。

东勰来上海之前,母亲一百个不愿意,在她眼里,除了老家以外的任何城市都是物资极其匮乏、治安极其混乱,吃不饱穿不暖买不到东西还危机四伏,她好手好脚的儿子一出家门就会丧失自理能力。临走前,母亲恨不得拿吃的用的把儿子行李的每一个空隙都填满,还特别让舅舅托人照应。现在知道儿子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母亲一下就炸了,在电话里哇哇大哭,说什么也非要买机票来上海不可。

东勰极力劝慰母亲,说自己只是轻伤,再说上海什么都有,家离医院也近,要吃什么喝什么外卖送到家门口,实在没有必要让她千里迢迢折腾一趟。实际上他心里并不十分乐意母亲在这个时候来,母亲是个生活上可以照顾别人但是情感上必须由别人照顾的女人,一件不大的事情对她来说常常是平地一声雷。不用问,在听到那个亲戚描述自己的伤势时,母亲肯定已经开始去做儿子终身残疾的思想准备了,这等于在她的世界里引爆一颗原子弹。母亲在电话另一头突然沉默了,随后她哭着说:“上海什么都有,有你亲妈吗?!我是要去害你吗?!”东勰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自己说者无意,母亲却听得有心。对于一个母亲来讲,最无法接受的就是丧失对儿子生活的参与感,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仍然被儿子需要着。而东勰刚刚的话在母亲听来就是在强调她有多么多余。东勰连忙给母亲道歉,他道歉的方式就是立刻帮她定了最近日期的机票,并且叮嘱她,来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去白庙子街口买些薏米酥糖带来,他最想吃的这一口是全上海都买不到的。

母亲的情绪好了许多,可仍然在电话里哭哭啼啼,抱怨儿子当初没有听话留在老家。她一口一个“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说着说着就说远了,扯到她出轨的丈夫、失败的婚姻,她对儿子说要不是他那个不着调的混账爹,他用得着背井离乡跑到上海去?要是不去上海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东勰在电话另一端差点笑出来,母亲的话突然让他想起武林外传里佟湘玉的经典台词。他让母亲别胡思乱想,他来上海是想在大城市发展。母亲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一声是哼给她那个不在场的丈夫的。她说当妈的会不知道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东勰想,这一点母亲倒是通透。

母亲到上海那天,是袁尚卿和邱佳鑫开车带着东勰去机场接的机。接机的主意是袁尚卿提的,他说东勰的手臂不方便挤地铁。邱佳鑫听了冷笑一声,说:“别的事儿上可没见你心这么细。”

飞机原定晚上八点十分抵达浦东机场,可是延误了足足两个小时。广播里面一遍遍地响起“我们抱歉地通知......”,东勰急得满头大汗,广播每播一次抱歉的通知,他都得向身边两个朋友递上一个抱歉的笑容,好像飞机延误是他导致的。

邱佳鑫有很好的涵养,绝对不会把不耐烦挂在脸上。同时他也聪明,用打哈欠、看手表、谈论明天的重要工作事项来表达不满。袁尚卿看了他一眼又一眼,他装作没看到,对东勰说,没事的,不要着急,飞机延误正常的,要是回去晚了大不了他明天早上的例会推掉嘛,没关系的。东勰早早看出了邱佳鑫的心思——也可以说,邱佳鑫早早就让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一听见这话,东勰马上说让他们先回去,他说母亲没带多少东西,他们一会儿打个车回去方便得很,没必要好几个人在这大眼瞪小眼地陪着。袁尚卿却说:“机场里出租车排队很厉害,不好叫的,再说开部空车回去蛮划不来的,再等等看。”说着又嗔了他男朋友一眼。

好不容易等来了母亲的飞机,可却找不到她人。母亲从没出过远门,她跟着下机的人在偌大一个浦东机场里随便走走就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东勰举着手机,一边听母亲絮絮叨叨地描述她身边的各种标志,一边焦躁地举目在人群中寻找。袁尚卿和邱佳鑫没有见过东勰的母亲,更是无从找起,只好像没头苍蝇一样跟着他乱转。东勰的额头上蒙着细汗,他在电话里耐着性子指挥母亲往哪里走在哪里停,一面在心想今天就应该自己打车来,自己打车就用不着欠人家的。现在倒好,欠了人家一番好心好意,欠了人家一晚上的停车费,还欠了人家好几个小时的睡眠、娱乐或工作时间。自己打车多自由啊,虽然要花钱要排队还不一定打得到,但是不拉人情饥荒。要是自己有辆车呢?

三个人最终在星巴克的门口找到了东勰的母亲。母亲拎了很多东西,简直像是来赶集。显然,在薏米酥糖的基础上,她还自作主张地进行了一番发挥。跟几年前一样,她还是把外地都当成穷乡僻壤,所以把能想到的东西大包小包都从老家给儿子运来。东勰发现母亲在出门前是精心打扮过的,妆容和衣着都有着某种设计上的用力过猛。她把自己那件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穿的暗红色外套给穿来了,款式是几年前的,颜色也老旧,加上她身边堆着的大包小裹,让她看起来与周围的环境差着好几个年份。母亲看见儿子,局促地笑了,还没等他上前,便操着浓重的方言说:“谢天谢地,可找着了,这机场可真大!”东勰不知如何接话,袁尚卿和邱佳鑫站在身边让他第一次觉得老家的方言这么刺耳难听。东勰心里瞬间拱起火来,他冲着母亲嚷嚷:“说了让你原地等,你自己瞎跑什么?!三个人满机场找你!”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呆呆地站着。袁尚卿上来打圆场,嘻嘻哈哈地接过了东勰母亲手里的东西,又聒噪地自我介绍了一番。母亲客客气气地应酬着,不时地用眼睛去看儿子的脸色。她的左眼隐藏在茶色的镜片背后,因此表情丧失了一半的可读性。现在只要出门母亲就一定会戴着这副茶色的眼镜。茶色好啊,茶色能把左边那颗死气沉沉的灰白色眼珠彻底隐去,还可以防止另一只眼睛泄露内心的秘密。

东勰心里后悔不已,他知道母亲天不亮就出了门,他可以想象母亲一手好几个包裹,费力地拎着它们,大巴换火车,在路上折腾一整天去到另一个城市赶飞机。东勰心里愧疚,可是又拉不下来脸道歉,于是他夺过母亲另一只手里的行李,闷头并肩走在母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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