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人还算好客,筋骨分明的大手,皮肤黝黑,显然没少经过日晒,跟一般的农民相差无几,全无脑满肠肥的富贵之感。
广济谢过准备的斋饭,与主人家闲聊两句,知道这家祖上是出过官身的,可惜,祖上官身在前朝,又非高官,今朝就没什么人脉了。
“说来也是子孙不肖,一个个的,再读不进书,白白荒废了上进之梯。”男主人跟广济说到这里,也有些遗憾,有些人脉关系,过了一代人,下一代想要续起来不知道要有多难,更不要说隔了两三代了,能不能找到那一家子旧友都不一定。
就古代这个通讯条件,一两代人不联系,又不是一个圈子的,那还真是不好找,而没了人脉,做事情就不方便了。
“我也没能耐,这才信了佛。”
男主人话到此处,着实噎人,纪墨正好把孩子念睡了,回来的时候听到这一句,看广济转动念珠的手都顿了顿,当真是阿弥陀佛。
并没有意识到这话里面无形的贬低,男主人继续说起这信佛的好处来,于他这等乡间地主,首先就是有个好名声,不要小看名声在古代的作用,名声大了,皇帝老儿都要请去做官,哪怕什么事都做不好,全要别人收拾烂摊子,可名声好的,就有人抢着去帮忙收拾收尾,为其出力只觉得荣幸。
其次就是佛教中人来源繁杂,其中说不好就有什么关系网摆在那里,一旦触碰到了,不说借着一飞冲天,宛如踩在弹簧床上向上蹦一下还是能够做到的。
不看有的大师,皇帝都要信奉一二,更会筹建一两座寺庙,把人请到眼皮子底下来聊聊天。
大师可比皇帝容易见,就在寺庙里头,说不定就有什么机缘能见到。
那些好处或者还有些远,再次的就是眼皮子底下的了,背靠寺庙,税都能藏一藏,当真是再好没有了。
男主人没有把话完全说透,但那意思,还是觉得自己足够精明,又说,“我就是佩服你们,都会读书啊!我家这下一代,又不行了。”
想到自家那个痴肥的大小子,再想到还不懂事儿的夜哭郎小儿,男主人脸上浮现出些许幸福的笑容,他也不是真的很在意是否能够读书这件事,“我是不能像你们了,舍不得,这些都舍不得。”
太能说的男主人念叨着自家的好处,老婆孩子热炕头什么的,半点儿没觉得在和尚面前说这个是不是扎心,关键是广济也插不上话啊!
好在他自己说得嗨了,也不管别人应不应声,自斟自饮着,还要说,“我懂,你们都不能喝酒,我就不让了,自己喝了。”
然后一杯接一杯,闻着身上酒气,分明就是有些醉了。
不喝多了,也说不出这许多不得体的话来。
纪墨这样想着,就见广济还在应陪,等到男主人喝完了带来的酒,便摇晃着步子往回走,踩着冷月清晖,一步三晃的,累得那小厮扶着费力。
“他这样,信佛吗?”
纪墨看着他的背影,发出疑问,舍不得人间富贵,软玉温香,又哪里信得佛祖玄妙?
“信啊!”广济看了纪墨一眼,“佛与他方便,他如何不信?”
嘿,你要是这样说,我可就真懂了。
纪墨扁扁嘴,行吧,实用主义信仰者。
“引人向善,总是好的。”
广济补充了一句。
不管人家是真信还是假信,信了就有一个底线在,不至于过分欺压旁人,好名声也是要真金白银经营出来的,不是扶危助困,不曾伸出援手,又哪里有人念着你的好,成全你的名声呢?
一夜无话,师徒两个睡了一间屋子,床褥都是现成的,就是不那么干净,之前不知道是谁用过,放得久了,似还有几分潮气,将就睡了,次日早早起来,出门在外,早课依旧要做,不过不能影响他人,自己默念一篇经文就是了。
若有人来打搅,不可让人等,要先停下来招呼打搅之人,等到闲下来,再把这一天的早课补上,少说一天三遍经,是绝对不能少的。
纪墨开始还不太习惯,专注做自己的事情,是他以往的经验,不然吃喝拉撒之外,也总有许多人情来往,会耽误时间,耽误精力,很多事情,一旦断续,就很难在接上。
尤其是创作时候的灵感,错过了那一霎灵光,事后用多少时间去补,都无法追回。
再有做事情也图一个顺手,雕刻雕得精心,正是顺手的时候,非要中途放下去做别的事情,之后再拿起来做,看似是接上了,其实那种连贯的意思,终究时候断掉了。
这也是为什么会有“废寝忘食”之语的缘故,做事情总要专心的。
但在广济这里,大可以不用那么专心,行走坐卧,哪一样都可以分了心去,不必坐在那里默念经书。
“……这样好吗?”
纪墨不太理解这种中途暂停,再次跟着广济上路,边走路边询问这个问题。
广济问他:“经书所记是什么?”
“内容吗?就是佛祖和弟子的故事,还有佛祖告诉弟子的事情,以及佛祖对事物的看法。”
纪墨尽可能用孩子的语言总结了一下,生而知之,可以是个小大人儿,却不能是个全然的妖孽,把所有的成语都朗朗上口,之乎者也,那恐怕就是夺舍老怪了。
他倒真的是,却不能让人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