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似乎有微微的怒意,她看着那个叫宝珠的小姑娘手里的肉夹馍,然后对我道:“爸爸,我要那个。”
1993年冬
这一年冬天似乎特别冷,南方潮湿的阴冷,有时即便是妖怪也有些经受不住,毋宁人。
宝珠的姥姥病了。
在我经过她家那间小店的时候,看到她一边摆着那些点心,一边揉着腰不停地咳嗽。
这家店的生意如此的清淡,以致店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个小姑娘坐在黑压压的店堂内吹着口香糖做功课,于是我走过去,到那老人面前买了两张肉夹馍,一张给自己,一张给周艳。
周艳是我的养女。
五十年前,我在一条废弃的人工河里捞到了她。她像只破碎的娃娃,一丝不挂,全身被污水腐蚀得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以致连背上的羽毛也几乎脱落干净,只剩两只肉翅在风里抖个不停。
那时看来,它们似乎是她这整个因异变而导致的畸形身体上唯一令人感到美丽的东西。
而现今,她是真正的美了,所以她总是常常地停留在镜子前,照着镜子,然后透过镜子望着身后的我。她眼里有得到我赞美的渴求,但这渴求超出了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期望,有时令我感到尴尬,因此,忽视是我能给予她的唯一回答。
所以她常常失望。
但在我带回一些她所想要的东西时,她又常常会很容易地忘了这种失望,就像此时捧着我带回的肉夹馍,她吃得那样香甜,一瞬间仿佛又让我找到了她还是个孩童时的影子。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这种东西。”于是我问她。
她想了想,对我道:“你看那小姑娘
吃它的时候开心么?”
我点点头。
“我要这种开心,所以我要吃它。”
这倒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一种说法。为了别人吃食时开心的表情,于是要吃那种食物。为什么这个血族的孩子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于是我对她道:“别人的开心,是别人心里头的开心,不是吃她所吃的食物便能吃到的。”
我的话刚说完,她突然吐了起来,把刚才欢天喜地吃进嘴里的那些肉夹馍全部吐了出来,然后气冲冲地把手里剩下的部分丢到我脚下,尖叫道:“爸爸你不懂的!爸爸从来都不懂的!爸爸连夸我一声漂亮都不会说!爸爸还不如路边那些小混混!”
然后她跑了出去,就像人类电视里所演的那些青春叛逆期的少年少女那样,在说了那些自以为事却实则毫无头绪的话之后,放肆又冲动地跑了出去。
任性,不可理喻,却无从说起。
青春期的孩子,常常的确是很令人头痛的一件事,不是么。无论对于人类,亦或者对于妖怪和神仙来说。
于是我也走了出去。
本想跟着那孩子,希望她不要在我视线所不能触及的地方惹出些什么事非,但到了外面,却突然发现外头竟在下雪。
这座城市难得一见的一场规模极其浩大的雪。
巨大的雪片仿佛纸团般从天而坠,无声无息,密密层层,如无数只苍白的飞鸟盘旋在四周灰暗的钢筋水泥森林间。
很多人因此而兴奋,无论大人或者小孩,他们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兴奋地跑来跑去,看着那片迅速被染成银白的世界,惊叹着,仿佛面对着一场恢弘的奇迹。然后又不得不逃回了他们的家里,因为雪大到已经让人难以呼吸,于是只能躲在自己安全的住处继续快乐地观望着,喋喋不休地谈论着。
所谓无知便是幸福。
他们只见到眼前这几十年乃至百年一现的罕见雪景,但他们并不知晓这场华丽的视觉盛宴背后所隐藏的东西。
天降异相,是为劫。
却不知这场劫究竟是为着什么而来。
于是在路面渐渐变得寂静下来的时候,我沿着那些被积雪覆盖得一片苍白的路面独自朝前走,享受着这世界难得的静默,亦想看看在这场浩大的雪情之后究竟会带来什么令人感到有趣的东西。
或许它能令我暂时不那么无聊,也或许更加无聊,谁知道呢。
那样走了也不知究竟有多久,我看到有三条人影如同发了疯般地朝我这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我便朝附
近的角落里隐了进去。
他们的脚步和喘气声干扰了我那短短的宁静,我希望这只是一个暂时。
但同时又起了某种观望的兴趣,因为他们跑得是那样的快。即便是这样一种气候依旧跑得这样快,若非有极其焦急的事要赶,那么,必然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
会是什么在追他们,在这样一个雪大得连呼吸都困难的夜里。
寻思间,其中一个人突然倒了下来,就倒在离我不到十步原的地方。
我见到她身旁一个矮小的身影突然脱掉了头上的帽子发出一声尖锐的悲呼:“琴秀!琴秀啊!!”
被风吹得纷飞而起的乱发下一张苍白蜡黄的脸,我认出是我常去的那家点心店的老板娘。
亦是那个叫做宝珠的小姑娘的姥姥。
她发疯似的扑倒在地上那个人的身上。
那人身下深深一滩血红的颜色自白雪中透了出来,如此醒目,就像她那双在苍白的脸旁上静静睁着的黑色眼睛。
而随即一个小女孩惊恐的哭声也响了起来。
于是,我方才看到那老者身旁的男子宽大的军袄内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