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旁原本冷眼瞪着朱珠的老佣此时嘴里嗬嗬两声,紧走两步到朱珠身旁眯着眼朝朱珠脸上一阵打量,及至望见她脸上那张面具,当即身子一震丢下扫帚便跪倒在地上连连磕了两个响头:“老奴眼瞎,不认得少主……提督家的千金,望小姐原谅,望小姐……小……小姐……”边说,边突然间失声痛哭了起来,慌到朱珠赶紧伸手去扶住他:“你自然是不认得的。我不怪你,赶紧起来,赶紧起来……”说着不由朝身后望了眼,对那一身男装的女孩更为疑惑起来,寻思两人素昧平生,她怎的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且又认识这位老佣,真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来头。于是脱口问道:“请问这位姑娘是……”
那女孩朝她笑笑。
还未开口,便听老佣周平巴巴地道:“这位便是布尔察查老王爷家的千金婉清格格……”
婉清格格同朱珠在宫里画像上所见的完全不似一个人。
那时朱珠以为她是个如同西洋娃娃一般娇羞甜美的深闺千金,此时才发觉,却原是英姿飒爽,如男人般随心所欲的一个人。说话亦如同倒豆子般干脆,几句交代便果断将老佣跟那小莲一同阻在了外头,随后牵起朱珠的手,仿佛是相熟姐妹般将她引入了萃文院内。
“你看那栋楼,我跟载静说了,不如留着那铜顶倒显得古朴雅致,他却不喜,觉得碍眼,偏要拆了,也罢,总是他家的宅子,自有他去做主,我自是管他不得,你说是么朱珠?”
她牵着朱珠一路走一路道。
说着林家的宅院,熟稔得仿佛是在说着她家自己宅院的境况,又提及载静,却仿佛真的已是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朱珠抬眼朝她望着,径自也只能朝她望着,因不知说些什么好,也不知该对她的话投以怎样的表情。
她总是笑嘻嘻的,仿佛总是很开心,尤其是每次见到朱珠因她的话而沉默,偏又努力做出一副已经完全听进去,并表示出赞同的时候。
随后拍拍朱珠的手,指着最前方那栋楼道:“瞧,听说那栋原是林大人夫妇的主屋,若做今后居室,我看着喜欢得紧,你呢?”
“格格不在意原先那屋子里死过人么?”朱珠终于出声答了句。
婉清听后斜了她一眼,笑道:“死过人也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这宅子空了那么多年,只怕是鬼也要寂寞得离开,有何在意的?”
“若做新房,即便格格不在意,两边老人总是不悦的。”
“所以才要将它们翻新。载静说了,日后主屋只留其形,内里便全都不要了,再换上新的摆设,便就如新的一般了。”
“倒也是……但这房子少说也有数百年的随时,多少陈旧的东西在里头,一旦变更,只怕牵扯而出需要变更的东西越来越多,倒不如选套堂皇的新宅,住着便也舒畅。”
话说完,见婉清一双眼径自朝她瞧着,不由将头朝下垂了垂。
便听她问道:“朱珠,你总在劝说另买新屋,莫不是舍不得这套宅子给了我们?”
这句话出口不由令朱珠轻吸了口气。
也不知是这整句话,还是独独‘我们’这两字,一个不慎触到了她心间某个地方,令她下意识捏了捏手中帕子。过了片刻笑笑道:“不知格格何意,这本又不是朱珠的宅子,何来舍不舍得之说。只是早先曾听王爷说起过,这宅子是王府里的偏宅,如娶了新妇进来,不就随了偏房之意,格格对此仍是觉得不介意么?”
一番话说的婉清微微一怔,随后咯咯一声笑了起来,拍拍朱珠的手道:“早听载静说你表相柔弱,实则嘴不饶人,你这是在暗喻我将做了载静的偏房么?”
“格格必然是误会了,朱珠只是随口这样一个比方。”
“倒是比方得妙。不过,日后这儿便要改做怡亲王府了,所谓偏宅偏房,便也没什么说的意义。”
“王爷是要将这里作为正宅了么?”
“他是这样跟我说来着。”
“如此……老福晋会同意?”
“额娘只要王爷高兴,总是怎样都可以的。”
朱珠闻言咬了咬下唇。抬头悄悄朝她望了一眼,见她笑吟吟望着旁处,因而必然是没有发觉她这一句话出口后带给自己怎样的触动,于是低头轻吸了口气,随后笑笑道:“不知格格同王爷的大婚之日选在何时。”
“这倒还未确定,总得先将这宅子修整妥当了,然后慢慢挑个黄道吉日才是。”
“如此,想必格格还有诸多事宜要忙的,不如朱珠先就此告辞了,往后有缘再来叨扰吧……”
说着转身想走,被婉清一把扯住了袖子道:“急什么。今日既然相见,便是有缘,我能一眼将你认出,那更是有缘。如此有缘怎的说走就走了,还没同你好好聊聊,当日只听载静说起过你,却从未能见到,现下难得这样巧妙地遇见了,怎能不用过了膳才走。”
“用膳……格格,朱珠是自家中私下离开的,若在此用膳,家中必然四处寻找,还是让朱珠早些回去的好。”
“不成。”说着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当日林家夫妇那间住屋,婉清笑道:“你府上我自会差你那丫鬟回去禀报,今日载静不在,我便偏要你作陪了。”
“格格……此间是怡亲王府的偏宅,若阿玛额娘知晓我在此地,必然因误会而勃然大怒,怎可叫她回去相告……”
“便说是在我府上用膳就是了。”
“格格……”几次三番都无法推脱,不由让朱珠急红了脸,但一时却再也寻不到合适的借口离去,只能呆站在那间充斥着陈年灰尘和纸卷气味的客堂里,望着那说一不二的任性格格,心中不由暗想,便是一个载静如此任性妄为,已总令她走投无路,现下又多个即将成为他福晋的婉清格格,竟同他仿佛如出一辙,这可叫人怎生是好。
婉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咯咯一声笑,便又将她朝屋内推了推,随后自个儿却往屋外走去,见状朱珠忙问:“格格要去哪里?”
她伸手一指示意朱珠留在原地,一边转身出门,一边目光闪闪道:“有件好东西,原在法兰西同载静聊起时便想给你看,今日既然你自己到此,那刚好便让你见见,你且在这里等着,稍后我便拿来。”
“是什么……”朱珠不安地问。
婉清却不再回答,只在此朝她嫣然一笑,便将门给合上了。
待她脚步声渐远,朱珠急忙跑到门前。
起手想推门离开,但转念一想,实是有些不妥,只能耐着性子返回客堂中间,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尘小心坐下,随后四下打量,见周围情形竟是同她十年前来到此地时一模一样,就连窗边那被她泄愤时失手打翻的花瓶也依旧照着远样安静躺着,一时似乎有些好笑。
但嘴角刚微微一牵,遂想起不久后,这屋里的一切便要同她记忆一般烟消云散了,当下怎的也就无法笑出,只隐隐感到眼角一阵酸涩,便立即低头深吸了口气,以此将那悄然涌出的酸涩感慢慢吞咽了回去。
那样静坐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却始终没见婉清回来,不由有些不安。
踌躇半晌便起身往门口走去,刚好这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以为是那任性的格格终于回来了,忙将门一把推开,道:“格格,天色不早,朱珠真的是要回去了……”
话音未落,却蓦地被卡在了喉咙里,因那从台阶下缓缓上来的人哪是那恣意任性的婉清格格,却分明是她口口声声宣称今日并不在此宅中的怡亲王载静。
他望见她似乎微微一怔。
片刻,笑笑道:“你怎的会在这里。”
朱珠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不知怎的两腿突地一软,几乎令她跌坐到地上,所幸身旁有门框支撑着,她紧靠着它勉强朝载静行了个礼,道:“王爷吉祥……朱珠不知王爷今在此地,朱珠只是在等婉清格格……”
“婉清也在此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