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想到摄政王猝然病逝,并未留遗言更改继承者,”时缨接道,“陛下登基,计划作废,但覆水难收,他为一己私利害了堂叔一家,而今心怀愧疚,才千方百计补偿,予以堂叔一人之下的财富与地位,让他和世子衣食无忧,却又出于防备,不肯给荣昌王府半分实权。”
“愧疚?”慕濯轻声复述,嗓音不觉冰冷,眼底尽是嘲弄与讽刺,“他做贼心虚罢了,唯恐旁人起疑,将荣昌王府的不幸归咎在他头上。他弑父杀妻,毒害我祖父,堂而皇之地占据原属于他的皇位,又取走先皇后的性命,还将为他鞍前马后的阮氏一族逐出京城,这种心狠手辣、过河拆桥的人,岂会知道‘愧疚’二字作何写?”
他的话音云淡风轻,落在时缨耳中却不啻惊雷。
弑父杀妻。
她仿佛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字眼,愕然抬眸看向他。
“阿鸢,你被他骗了,世人都被他骗了。”慕濯对上她的眼睛,语气缓和几分,“照此看来,卫王……太子殿下与他也算是父子同宗、一脉相承,一样的道貌岸然,一样的虚伪下作。”
第70章 俯身封住了她的唇。……
桌案上的烛火跳了跳, 屋内归于沉寂。
时缨没有做声。扑面而来的信息量让她有些怔忪,思维却飞速运转,先前的认知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仅存那些道听途说、浮于表面的传闻,与慕濯所言交替重叠,拼凑出模糊的真相。
当年, 老摄政王大权在握、众望所归,改朝换代只是时间早晚。
阮家再三考量,最终还是选择投靠名正言顺的今上,放弃了与荣昌王的婚约。
今上看中阮家的势力, 横刀夺爱,假意对先皇后深情款款,转头却在登基称帝、坐稳皇位之后卸磨杀驴,谋害发妻, 并将阮家驱逐离京。
还有先皇后那个刚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孩子, 个中原因不堪深究。
九年前, 宫里宣称先皇后病逝,没多久, 其父主动辞官,举家归隐。外人还道是阮公痛失爱女、悲伤不能自已, 却不知皇帝用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迫使阮家陪他演最后一场戏。
或许阮家急流勇退是明智之举, 否则便会像苏家, 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皇帝不会容许任何一个家族做大,他装作念念不忘元妻,只是为了不再立后,断绝其余妃嫔、尤其是淑妃对中宫之位的肖想。
他可以让淑妃掌管六宫, 但绝不会给她凤印,她没有皇后的名分,孟仆射就无法以国丈自居。
妃位与后位一步之遥,为家族带来的身份地位却有着天壤之别。
皇帝也未必真心喜爱卫王,而是别无选择。他急不可耐地册封太子,是因为卫王与孟家的口碑急转直下,立储拖延越久,局势愈发不利,朝臣们或许会转而支持岐王。
他绝不能容忍慕濯入主东宫。
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时缨思及“弑父”二字,有些不敢再细想,她下意识攥住慕濯的手,却反常地触摸到一片冰凉。
她深吸口气,平复心绪,缓慢而坚定地与他十指紧扣,旋即轻声道:“殿下是从何处得知?”
少女的指节纤细修长,指腹与掌心覆着薄茧,本已消退了些,但在叛出安国公府、重新拾起骑术之后恢复原样,甚至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肌肤相贴的温热传来,慕濯垂眸看向那只纤瘦却不柔弱的手,内心里肆虐的风雪没由来地偃旗息鼓,那种无处着落的感觉似乎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何尝不明白她的意图,想要倾听他埋藏心底的秘密,但又谨小慎微,生怕揭开他的伤疤。
她却不知,在从前没有她的夜里,他一遍遍地重温不堪回首的回忆,只为提醒自己永远不忘。
那些事情他未曾对任何人提起,原本也只想独自一人承担,可望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眸,敷衍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圈,终究还是悉数咽回去。
或许潜意识里,他并不排斥说给她,而是渴望对她敞开心扉,让她走进他的世界。
他轻轻回握她的手,指尖触碰到她手背细腻如玉的皮肤,恍然间,凝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体温逐渐回归四肢百骸。
顺着她的询问,他如实道:“先皇后与堂叔有婚约,是从祖父那里听得,陛下对先皇后痛下杀手,是宫中线人告知,至于我祖父被……则是我自己亲眼见证。”
记忆回溯,那年他九岁,祖父尚在,皇帝还只是梁王世子。
年幼的时候,他也像寻常的孩子一般,对父亲存着些许期待与幻想,但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待自己和异母兄长都不咸不淡,除了晨昏定省,几乎没有多余的交谈。
相比之下,他与祖父关系亲近,远胜过父母。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大权在握,架空幼帝多年,一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但在他面前,却是个威严又不失慈爱的长辈,会教他写字作画、带他骑马弯弓。
祖父对他的偏爱写在脸上,像极了如今的皇帝对太子。
然而正是这份独一无二的待遇,让皇帝看到了突破口与可乘之机。
“我祖父在朝中树敌颇多,但因他武艺高强、周围布满精挑细选的暗卫,旁人近不了他的身,即使是陛下,与他议事时也只能站在和幕僚们同样的位置。”慕濯的话音平静无波,却是微微一顿,才接着道,“所以当他发现我可以畅通无阻地出入祖父的住所,跳上他的膝头、乃至与他同榻而眠,他决定让我代替他去下/毒,因为在这个世上,祖父唯独不会对我心存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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