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父亲破天荒地送给他一枚平安符,说是亲自在荐福寺求来。
他喜出望外,爱不释手地戴在身上,就连睡觉都舍不得摘下。
殊不知,那里面放着致命的剧毒。
父亲利用祖父对他的信任,以他为介,毫不留情地夺走了祖父的命。
“虽然打心底里,他巴不得我跟祖父一起死,但那时候,传言不只有我祖父会选择侄儿为继承人,也有人说,我祖父称帝之后会越过儿子,直接让我这个孙子即位。所以他将解药下在食物中,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服下,否则我和祖父同时‘染病而亡’,他必定无法洗脱嫌疑。”
“阿鸢,是我害死了祖父。我戴着有毒的平安符,与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直到他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他看到时缨眼中的震惊,移开视线,“最后还是祖父觉察到端倪,告诉我是谁下的手。他拦住我,不让我将平安符丢进火盆,他说一旦‘那人’发现我已得知真相,我也活不成了。”
他还记得祖父粗糙的手掌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感觉,那双素来沉稳的手,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而今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拉着他一个未满十岁的孩童,仿佛已经耗尽了祖父所有的力气。
祖父喘息着望向他,似是有无数话要对他讲,但末了,只低声道:“子清,你一定要活下去。”
尾音落下,一口黑血喷洒而出,祖父不省人事。
那竟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他牢记祖父叮嘱,未曾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任何异常,后来,他放在衣袋里的平安符莫名“丢失”,他还装模作样地带着内侍们在梁王府找了大半日。
父亲欲盖弥彰地安慰几句,送给他许多礼物,都是他以前梦寐以求、却从未得到的东西。
但他却弃置在一旁,不想多看哪怕是一眼。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谋杀生父,坐稳江山,也再无法摆脱心病。每当看到我,他就会想起自己犯过的罪孽,我的存在便是提醒他,他是个大逆不道的伪君子。”
“但他不能杀我,他还需要苏家为他南征北战,扫清各地义军。所以直到十年前,荆州那场战事中,眼见胜利在望,他才默许某些人诬陷我外祖父,在荡平江南最大的威胁之后,一箭双雕,将苏家连根拔除。”
“苏家不复存在,他终于可以对我下手,却还要充当滥好人,名曰把我送去北疆‘历练’,实则让我自生自灭。在他的计划里,如果我能意外死于战场上,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惜我得到崔将军照拂,而且命太硬,一直活到十五六岁,还没有半点要死的迹象。”
说到自己,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全然无关紧要,但提及崔将军的名字,他静默了一下,才缓缓道:“他在灵州安插了诸多眼线,那些人暗示过崔将军无数次,劝他为陛下分忧,尽早除掉我这个罪臣之后、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崔将军没有对我透露半个字,他或许还觉得,我若知晓,定会感到难过。崔将军……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一直把我当成孩子对待。”
“陛下恨极了他,世上怎会有如此冥顽不灵之徒?放着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不要,偏偏守着一个注定不得善终的皇子,简直是愚不可及。他破例让崔将军镇守灵州六年,但对方却不为他所用,他开始后悔,怀疑崔将军有不可告人的企图,于是他令自己的走狗们在战场上安排了一场‘意外’,趁崔将军筋疲力竭、殊无防备之际杀害他,对外却伪造成他战死的假象。”
“这些是我后来查明,倘若我一早知道,必定会让崔将军加以提防。阿鸢,我总是慢一步,害了祖父,又没能救下崔将军。”他微不可查地叹出口气,“崔将军估计也想不到,世间怎会有人如此厌恶自己的骨肉。他一直以为,陛下是因苏家之事耿耿于怀,还安慰我说虎毒不食子,只要我多多建功立业,陛下定会引以为傲,将我召回京城。我没有告诉他,我宁愿一辈子留在灵州。”
“我这种人,应当就是传说中刑克六亲的煞星,但天意作弄,我克死的都是自己在意的人,唯独我的生身父亲安然无恙,背负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却不见他遭受分毫报应。”
梦里的画面浮上脑海,白雾分海般散去,时缨从高阁一跃而下。
他闭了闭眼睛,嗓音生涩道:“阿鸢,其实我……”
“殿下不要这么说。”时缨打断,放开他的手,脑袋抵在他肩头,手臂环住他的腰,“错不在你,是陛下无耻恶毒,天道轮回,如今只是时候未至。而且若没有你,我早就死在了安国公府,你给我一条生路,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我还在你身边,我定会好好活着,证明给你看。”
她维持着声线平稳,胸口却剧烈起伏,强行按捺翻涌的心绪。
较之于皇帝的所作所为,安国公夫妇这对父母实属小巫见大巫。
她无法想象,倘若是自己在不经意间害死最重要的亲人、连累敬爱的长辈,被后悔与自责日夜折磨,该如何度过余生。
梦中情形复现,她念及他不顾伤势,一动不动地抱着“她”跪在雪地上,竟有些难以呼吸。
那一刻,他又在想什么?
老摄政王、苏大将军、崔将军……他们曾给予他短暂的温暖,却先后离他而去,“她”陪他度过一段岁月静好的时光,与他约定共同迎接年节,却死在岁除当天,留给他终生刻骨铭心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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