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石和木料如雨点般砸了下去,城上战鼓激昂,城下哭嚎连天,有头破血流的,有筋折骨断的,尸体立刻在城下也堆起了小山,但还不止于此——当真有一段城墙的守军不慎,令百姓爬了上来。
那几个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的百姓爬上来后,立刻跪倒在地,磕头求守军饶过性命。
“我等皆是良家子!”其中一人说道,“诸位不信尽可问……”
在那几个新入营的少年兵脸上满是迟疑,不知道该杀不该杀时,又有人顺着这架长梯爬了上来。
也是衣不蔽体的百姓装束,但身材明显比他们壮硕了一圈,这个高大而健壮的汉子还没等落在墙上,环首刀已经抽出,待他跳下女墙,刀光如雪,飞一般便砍翻了周围那几个守军!惊得几个百姓跳起来便惊叫着四处逃了开来!
旁边几个手戟兵赶过来时,也分辨不出哪个是百姓,哪个是西凉兵,只能赶尽杀绝,但只是这么须臾间,便又爬上了几个西凉兵。
这群西凉兵个个都是骁勇善战,尤善短刃的先锋兵,“先登”又是极大的荣耀,因此格外彪悍,三四人便结成一伍,并肩作战时竟稳稳地压过墙上守军一头!
她抽出黑刃,冲了进去,杀了第一人时,剩下几个西凉兵暴喝一声,环首刀迅疾如雨般劈了下来!她闪身躲过时,体内的血液也开始慢慢变热,变得活泼而明快起来!
西凉人见到一处缺口,便会立刻扑过来,前赴后继,不惜一切。因此要夺回这一段城墙,也要不计代价,心无杂念,将登上城墙的所有人都视为敌军,斩杀殆尽!
——总是需要选一边的,但她的要求也很低,她想,她只是想要在这一场战争之后,还能回去看一看园子里的小青菜,跟街坊邻居们打个招呼而已!
周围有惊呼声,有叫好声,有惨叫声,有怒吼声,但她杀人时素来心无旁贷,只盯着眼前的目标,不去考虑周遭万事万物。
但她的杀戮在下一个目标面前戛然而止,准确说……她已经完成了她的杀戮,那是最后一个想要爬上城墙的人,被她一剑捅死后补了一脚,于是那个人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滚落了下去。
那张青青紫紫,伤痕累累的脸莫名让她觉得有点熟悉,那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妇人的脸,她在哪里见过?
她在哪里见过?
旁边的人已经扑上去砍断梯子,她还在女墙旁伸出头往下看,看到了那个妇人摔在了尸山之上,一动不动。
她杀人总是十分有效率的,一剑穿心,比她的意识更快一点,所以直到此时,她才想起来那个妇人是谁。低头看看自己这件细布衣服,右臂到肩膀处有一条缝补痕迹,补得很细致,因此看不出来,她为此花了几个钱,感觉还挺满意,后来也经常去找那个住在军营旁洗洗涮涮,为人缝补的妇人做活……
……她刚刚做了什么?
今天其实挺热,因此远处的西凉军中搭起了凉棚,甚至还有人献上了井水湃过的水果。
但郭汜宁可一身大汗也要把鱼鳞铁札甲穿在身上,比起来就没有一旁高冠博带的贾诩看起来那么有风度,而且也没有那么气定神闲。
郭汜看了一会儿,跺了跺脚,再看一会儿,又唉声叹气。
“使这等百姓攻城,岂能成事?!”他说,“不如用我先登营?”
贾诩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正准备拿起一杯茶,喝一口时,传令兵突然跑了进来。
“李傕将军已至横城门!据说吕布下了战书——”
……这个蠢货!
董卓的西凉军中少有博学之士,李傕恰好就比郭汜多看了那么几卷书,虽然在贾诩眼里也跟草包差不太多,但李傕对自己的定义可绝对不是那等粗俗武人。
关于这一点,贾诩也觉得很奇妙,他是清楚自己的定位的,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群武人——从董卓、吕布,再到李傕郭汜,全都不明白自己的定位,全都想要奔着世家忠义节烈那个名声去试一试呢?!既已征发关中二十余万男女蚁附攻城,这时候管什么吕布叫阵呢?!
但他终究还是没将心里这一串叽里咕噜的谩骂说出口,而是继续保持着庄重而轻松的风度,向郭汜点了点头,“守军已疲,将军可明日攻城。”
于是郭汜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不出一日,长安可破!”
第69章
六月下旬,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营地里点燃无数片篝火,热浪带着烤肉的滋滋香气,一浪高过一浪地扑到人脸上。
因此许多士兵直接脱了衣裳,袒胸露腹地享受这一场盛宴。
这一路行军吃得都还不错,但今晚尤其奢靡,将军竟然大手笔地赐了牛酒,尽其享用!其中蕴含的意味令这些老兵们感到不安,但更感到一股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意味着将有一场恶仗,而此时他们既扎营于长安城下,这场恶战更是不言而喻。因而在胡吃海塞之余,每个人也在交头接耳,询问着这一战究竟有何犒赏?
单个的士兵渺小而卑弱,愚蠢而闭塞,但当他们聚在一起,就成为了这片大地上最强大,也最冷酷的力量。无论一名将领待下如何严苛残忍,他可能会因为心情不好而鞭死几个士兵,但绝不会因为心情不好而拖欠士兵的军饷。
想他们前进,要钱;想他们后退,要钱;想他们冒着箭雨,顶着落石,一步步地攀登上长安城墙,要很多很多的钱。
不发足够赏金,士兵绝不会对将领献上忠诚。相反地,他们不介意将自己将军的头颅卖出一个好价格,换一碗饭吃,甚至如果他们饿得太久,也是会免费替敌人解决一项心头大患的。正享用着牛肉与醇酒的士兵们忽为军帐中传来的嘈杂声而吸引过去,然后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景象便展现在眼前。
郭汜的亲卫自军帐中抬出了十几个箱子,每一箱里都装了珠玉金银,丝帛绫罗,现下毫不吝啬地倒在营地中央,顷刻便堆成了一座小山!周围火光交织映衬下,当真是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看得人口水都忘记擦一擦,直盯着那金银珠宝垒起来的小山发愣。
而在金银堆起的小山之后,军帐中又牵出了百十来名女子,火光映衬下虽看不清面庞,单看那个细柳扶风的腰身也知道,这些女子不是一路随意劫掠到的那等货色。因而在一片沉默后,所有的军士都迫不及待地望着故作高深的郭汜,等他到底要讲些什么。
郭汜根本就不是一个能故作高深的人,他原本同贾诩请教了一大篇抑扬顿挫,提升士气的东西,但喝过酒之后就全忘了。
因而他站在军帐之前,竟然一时半会儿没想好该说点什么。
于是贾诩十分贴心地向前一步,神情肃穆地望向士兵们,高声说道。
“董公是我们凉州出身的将军,是纵横天下的名将!他以忠心与热血报效国家,征战边疆数十年,身经大小百余战!”立于火光之后的文士厉声说道,“朝廷却以阴谋和背叛回报他!只因他与诸位一般,出身于寒微之中,朝廷便不念及他的忠义,阖族身死不算,那些狡诈的公卿和无忠无义的并州狗,竟还将董公的尸体拖出宫门践踏羞辱!”
那些士兵们的眼神顷刻就变了,甚至连郭汜的眼神都变了。
“今日将军所为者,皆董公授我等之道义,”他继续说道,“‘为者则己,有者则士’!这牛酒非为我,而为董公在天之灵!”
那些士兵们颤抖着嘴唇,红着眼圈,甚至连鼻翼也剧烈地抽动起来。贾诩望了一眼郭汜,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郭汜上前几步,大喝道。
“我今将金银美人分赠同袍,不求诸位为我挣得功劳,只求你们攻陷长安,为凉州人雪耻,为董公报仇!”
“为董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