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那颗因恐惧而变得冰冷的心悄悄动了一下。
后宫中那些妃嫔都是青春年少,而陆廉虽看不出年岁,但自离长安,征战至今,至少也有二十五六岁了,与他大不相称;
妃嫔之中,无论是武家出身的董氏女或吕氏女,还是皇后伏氏,都有着堪称美丽的好颜色,而陆廉不过中人之姿,相貌平平;
再继续想一想,那些妃嫔见到他时,总会羞怯又欣喜地用神情或是言辞来告诉他,她们多么渴求他的一瞥,陆廉初见他时,眼中却一丝波澜都不起。
陆廉并不爱他,更不渴求他的青睐。
天子将目光收回,重新看向前方时,心里这样默默地想,这位纪亭侯果然如传闻中那样,是个直率至极的人。
如果他依旧高坐在雒阳的宫殿中,如他的父祖一样,拥有一个强大的帝国,他可以微笑着同左右聊起她,赞叹她的战绩与传奇,并且按照朝廷对待武人那样,用爵位和官职换取她感激涕零和效死的忠心。
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吕布的并州军因为叛乱元气大伤。
伏完的南军多半也被调去了兖州。
他失去了皇后,失去了皇子,失去了吕氏女。
他身旁还有公卿,都是忠贞死节之人——但他们没有一兵一卒。
臧洪还有些守军,但不多。
张郃,高览、张邈……
天子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陆廉,这一次她察觉到,并且转过头来,轻轻地问了一句。
“陛下?”
她大概是以为他口渴了,或是累了,因此用眼神询问他需不需要什么照顾。
但他看着她,轻轻地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的皇后已经不在了,这位年轻的天子心里苦涩地想,她在乱军之中说不定是能活下来的,因为兖州人没有任何杀她的必要。
但他必须要当她已经死了,她死了,皇后的位置就又一次让出来了。
高祖斩白蛇,除暴秦,世祖平贼乱,灭王莽,造就了大汉四百年的基业,这份基业现在传到他的手中,他必须牢牢抓住!
哪怕是做低伏小……哪怕是摇尾乞怜!
御驾来得仓促,又十分疲惫,因此城中来不及洒扫平整路面,只能让车子走得慢一点,省得颠簸到天子。
因此这条路对于刘协来说,无比漫长。
今日不适合宴饮。
所有这些人都是灰头土脸,憔悴得几乎要晕倒的模样,因此他们立刻被安置到了城中最好最舒适的那些房屋里,有仆役为他们打来温水用以沐浴,端来羹汤填饱肚子。
即使这样体贴而又舒适的环境,还是有人因为路途上的劳累和恐惧病倒了,于是臧洪又召集了全城的医师前来,力图令这些贵人们能够尽快恢复身体。
比起这些士族出身的贵人,并州军似乎坚强得多,上到主帅,下到兵卒,几乎没有人吭过声,嚷过痛。
——也许是因为这场灾祸就是因他们而起呢!
——不是说夜袭天子的是曹操的兖州军?
——荒唐!你想一想也明白,他有什么道理要对天子下手?
可惜已经到了濮阳,这样的窃窃私语最终只能化为腹诽,再在某些公卿的目光中悄悄流传。
吕布似乎全然不知晓这些事,他洗了一个澡,吃了一餐饭,等到高顺得了令来到他面前时,他已经坐在廊下,手边放了一壶酒,两只杯子。
“今天喝几杯无妨。”吕布这样说道。
高顺也就不再推拒。
“将军住得还惯么?”他问道,“听说陆……纪亭侯特意为将军选了这一处宅邸。”
“嗯,”吕布点点头,“这里很好。”
这座宅子虽然称不上华美,却很清幽,离天子下榻的郡守府很近,与其他大臣的居所却又隔开了一条街。
虽然陆廉不曾登门,但这座宅邸选得很细心,他和高顺都感受到了。
于是君臣之间又没有什么话说了。
吕布默默地倒了一杯酒,递给了高顺。
似乎是因为那杯酒的缘故,高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开口了。
“将军。”
“嗯?”
“将军当反思。”
吕布看着他,“伯逊但讲无妨。”
“将军身边,并非没有智谋之人,只是将军不肯细思,举止言行又太过随意,”高顺急切地说道,“将军,凡此种种,不可不详察啊!”
他讲了这些话之后,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主君,有些焦急,又十分痛苦。
但吕布只是笑了一笑,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他的神情很奇怪,既不像过往时听了跟没听一样不往心里去,也不像戳中了痛处又羞又窘又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