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埃德·克雷夫的世界从没有过白天。阴云密布的压抑黄昏、弥漫着湿冷白雾的黎明、或是暴雨冲刷的飓风,是他最熟悉的三种景象。
它们将他磨砺得坚硬冷酷,也让他强大无畏。他不渴冀阳光,因为他已习惯以自己的脚步为伴。他在幽暗的荒野中穿行,没有指引亦挺直腰背,因为路在他的心中。
偶尔星光会从阴云后闪现,他会允许自己走进它们柔和的光芒,汲取一点点温暖和力量,然后便继续前行。
但现在,劳埃德世界是一片寂冷的彻底黑暗。什么都没有了。星光、暴雨、疾风,就连白雾都消散了。他不可抗力地下坠,不知要去往哪里,也不知会停在何地。
不过都不重要了。一切已为虚无。
他弄丢了曾小心翼翼珍藏的那束光。不会再有了。永远不会再有了。
帝国上将低叹。他很清楚的知道,这片黑暗将是他最终的归宿。
他欣然接受。只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想最后一次回温被光芒笼罩的暖。
残影也好、幻觉也罢,他都来者不拒、甘之如饴。
恍惚之中,他跨上最后一阶楼梯。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他走进去,灰尘呛进鼻腔的同时,彩色玻璃将黄昏的光折上他的眼皮。
一只金发小雄虫趴在地毯上,两条小细腿翘着,在屁股上晃来晃去。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翻着满是尘埃的书册,看得很是入神。
‘劳埃德叔叔!’小雄虫听到响动,即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吃力地抱着厚书本,追到他的腿边,‘这本书好多字都不认识……’
‘您到底是怎么进来的……’雌虫单手捞起肉团子夏恩,抱着他坐到沙发椅上,颇为无奈:‘夏恩小少爷,说了多少次了,这里不是玩的地方。’
‘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看书的呀。’小雄虫昂头,眨巴着圆溜溜的蓝眼睛看过来,‘劳埃德叔叔,你能念书给我听吗?’肉嘟嘟的手指翻开书,‘这里……到这里。#039
‘……’雌虫默然,几秒后无奈地点头,‘只这一次啊。’
‘劳埃德叔叔最棒了!’小雄虫喜笑颜开,‘我最喜欢你了!’
之后,雌虫低哑的声音在小小阁楼内散开。这是一本历史类书籍。夏恩听得认真,时不时还会问几个问题,无一例外都得到了劳埃德详细解释。
银发军雌念诵的范围很快就超过了小雄虫的指定。他没有停下来。
在此之前,他刚刚处理完一天的军务,心烦意乱、浑身疲惫。他的压制场沉冷可怖,洛奥斯特大宅里的侍从没一只敢靠近的。他们满脸惊惧,远远望着他,却又在他走过时,压低声音议论。
‘克雷夫少还要在这住多久啊!我这天天提心吊胆,就怕半路撞上他。’
‘应该要等到小少爷结束治疗吧。唉,就很奇怪,老爷自己也能做,为什么非得请他过来……雌君本来要回莱斯利家的,听说为此将行程推迟了。’
‘有个流言……你知道吗?据说卡莱尔大公还在的时候,为老爷意定的雌君是克雷夫将军呢……’
劳埃德面无表情地继续赶路。这些年来,如此流言从未断绝。从他还和养父一起住在这里就开始了。仆从们换了一批又一批,议论的内容越来越多,但没有一次,让他如此在意。
弗朗茨·洛奥斯特已经成婚。他有雌君,还有四只可爱的虫崽。按照劳埃德的处事原则,他应该远离对方。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们有好几年新年问候都不发——但当弗朗茨开口后,他还是回来了。
回到布鲁斯凯。回到洛奥斯特。十几年过去了,这座漂亮的庄园几乎没什么变化,但它又彻彻底底、确确实实的不一样了。
弗朗茨还像以前那样和他开玩笑。他笑得露出牙齿,酒窝一颤一颤,眼睫毛像把小刷子,让虫移不开眼。那只脆弱的、心碎的雄虫似乎从不曾存在。
那道坎,他成功地跨了过去。他的虫生继续向前,一片灿烂,充满希望。而劳埃德·克雷夫,被过去紧紧裹缚、无法向前。
他只能回来。
——虫生很漫长,我的孩子。你必须找到你的生命之火,才能不在茫茫洪流中失去方向。如果离开洛奥斯特,可以帮助你找到它,那就去吧。
——你会走得很远。我很肯定。但记着,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如果你困惑迷茫,你都可以回到这里,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你会发现你在寻找的东西。
养父贝利克的声音让他站在这里。他也许一不小心走得太近了。那些变化的东西让他格格不入、更加迷茫。
但现在,当夏恩·洛奥斯特毫不畏惧他的压制场,躺在他的怀里打着小鼾沉沉睡去时,劳埃德感到无比的宁静和安谧。
他是被需要的。毫无利益、不含私欲,只是被需要而已。
书从腿面滑落。劳埃德收紧臂膀,怀里的金发小雄虫变成少年夏恩,又变成青年夏恩。
‘应该早一点将结婚申请表发给你的……’青年亲了过来,铁腥味充斥他的口腔。雌虫伸手,想去碰触对方,却插进一片粘腻湿热的血肉。
——不!
雌虫嘶吼出声,双目猛地睁开。
………
同一时间,庄园二楼的卧室中,夏恩倏地坐起。
冷汗滑下脊背,喘息又粗又重。心脏咚咚震动,一声声擂击胸腔,似乎要从口里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