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是与返乡大军反着走的,按理说人也不多。但是,那些在广东成功有一个小家的人,那些在南方不能够回乡的人,就等待着亲友前去,即使在异乡过年,只要亲人在,家就在。
这车厢里,只有冬子一个人与众不同。因为他没有亲人,他没有家,所以,他无法像普通的人一样过年。
此时,冬子看到,那些有座位没座位的人,吃着廉价的包装食品,甚至是自家做的苕干,都吃得那么心安理得,那么自在自满。因为,他们是奔着亲人去的,所以,他们有期盼中美好的春节,他们已经开始预演,从心理上,他们已经开始进入中国人最美好的时刻:过年。
满车人都在说过年,有人还拿出了各种为过年准备的零食给周边人分享,冬子听到偶尔传来的赞叹:“哎呀,你这柿饼好甜呢”,或者:“为香的蚕豆,是你们自己炒出来的?”
这种气氛下,冬子很想回避回忆自己过年的历史。但是,此时能够思考什么呢?能够拿什么来打击浓浓回忆的侵袭呢?离开容城以后,冬子就很怕回忆容城了,那亲人去世的痛,那孤单的夜晚,冬子最不能忍。
但是,这毕竟是冬子第一个孤单的新年啊,他不想,但日子在临近,周边旅客的话语在临近,甚至那些食物的香味,也在临近。
“每逢佳节倍思亲”、“一切过去的都是美好的”,这分别是中外两位伟大诗人的话,被人们广泛传承。为什么呢?因为是规律啊,任何人都逃不掉的心理规律。冬子此时也无法自拨地陷入到回忆之中了。
那些年的容城,过年下不下雪不一定,有没有龙灯在街上耍不一定,政府放没放烟花不一定,东山上办不办灯会不一定。但是,一定是快乐和忙碌的。
那些年的春节,父亲是不出摊的,工厂学校也是放了假的。如果说中国人做什么事情都马虎,是出于散漫的天性。但是唯独过年,我们是认真的。
父亲与母亲早在现在这个时候就开始忙碌了,准备菜准备礼物准备冬子的新衣与鞭炮,早些时容城没有禁鞭,冬子可以随意放,要几点放到几点。
那时的春节是忙碌的,要给爹爹家家拜年,要给那一堆舅舅姨妈们嗑头,冬子是高兴的,总能够得到赞扬,得到礼物,得到红包。冬子还记得妈妈一句话:“爹爹家这多孩子,我们都给了红包,但这多家给冬子的红包,冬子一个人就收回来了,冬子是最值钱的人。”
那时冬子很有成就感呢,到处吃到处受宠到处都是鼓励与赞扬,并且,父母看他的表情,也那么亲切与慈爱,冬天虽然冷,但冬子的心,在过年时,却是最火热的时候呢。
冬子想到这些,就难免动情起来,差不多要流泪了。一种味道传过来,把冬子拉回了现实。他睁开眼,发现有人在泡方便面,那味道如此浓烈,惹得很多人起身,找自己包里的东西,晚饭时间开始了,好几包方便面被撕开,到车厢接头处的开水炉上,开水一进去,香味就立马出来。
身边的人也在找吃的东西了,而对面的浙江人,拿出两包鸭脖,精武鸭脖,武汉特产,示意请冬子吃。冬子摆了摆手,拒绝了。他不怎么吃包装食品,出于一个对现场厨艺天然尊敬的本性。
武汉人一般不怎么吃精武鸭脖的。听说以前,在汉口精武路,有一家很有名的鸭脖店,以猛辣重卤出名,老武汉人,它吃起来很过瘾。如果配上一瓶小黄鹤楼酒,那就扎实了。但是,小黄鹤楼酒因为不适应市场,停产了。而那精武鸭脖,又有了大量的仿品。
据说仿制它的,就是老板的邻居们。在精武路,做出来大概差不多样子的东西,有的叫精武路第一家,有的叫正宗精武鸭脖,有的叫老牌精武鸭脖,还有的叫汉口精武鸭脖。工商问起来,别人有话答:“我就在精武路开的店子,我叫精武什么的鸭脖,有错吗?”
而传统的那家精武路鸭脖店,虽然味道正宗,但成本太高,跟邻居们仿冒的东西比起来,外形也差不多,也就开不下去了。外地人吃不出口味差别,假的也就变成真的了。就是武汉本地人,吃假的吃多了,也把真的东西的味道,忘记了。所以,打败它的不是敌人,而是邻居,是你以前以为最亲近的人。
现在对面这个推销员,吃的鸭脖,就明显是后来的冒牌品,它的名字还出奇些:老精武正品绝味鸭脖。这么多修饰词,离原来传统的那个品牌,差老远了。但它却堂堂正正地摆在火车站周边的商店,在武汉这个正品的产地,卖给外地过路的人。哪怕这个对武汉有了解的、在武汉有生意的、人群中最精明的推销员,也免不了上当。
冬子当然不会戳穿这件事,因为他也开始有点饿了,老靠喝矿泉水,还是不行。
此时,车子已经在湖南一个站停下来了。本来想下去买点吃的东西,也许有热的东西卖。但是人太多,下车下车的人多了,冬子刚想站起来,那小姑娘的爷爷制止了他。
那位在湖南下的妇女走了,把座位暂时留给了这位爷爷。他让孙女先坐一会,自己还暂时不能坐那个简易的折叠马扎,因为过道来往人多。
他看出来,冬子想下车买东西,他好心地说到:“莫下去,这个站停车时间太短了,你挤下去,卖东西的人还没给你找完钱,车子就得开了,你到时个是要那钱,还是要上车?”
冬子想了想,是这个理,对爷爷笑了笑。对方继续说到:“我都吃过亏的,五十块钱买一袋锅巴,两块钱的锅巴,别人钱没找出来,列车员吹哨子,车要开了,我只得上车,没办法。我估计,那卖货的找钱时故意磨蹭,怕就是想贪我那几十块钱吧。”
冬子不得不应和人家的好心:“也许吧。”
“况且,这些站台上的热包子,热烧鸡,晓得是哪天出来的,卖给你你又无法当场尝,上车后一吃,怕已经坏了,你找谁去?”
对啊,不可能中途下车为一个食品,耽误自己的行程。况且时间紧,票还不好买。
正在此时,列车广播响起:“各位旅客,今天晚餐列车供应的有,鱼香肉丝、麻婆豆腐、红烧牛肉、紫菜蛋汤,欢迎大家品尝。餐车在七号车厢。”
冬子坐的是十三号车厢,这么挤的车里,怎么去呢?他正犹豫,那位爷爷却讲话了。
“餐车,哪个去?卖得太贵,点两个菜一个汤,起码要一百块,划不来。不是吃不起,是觉得这样花钱,冤枉。反正,他过会,有人推过来卖盒饭,便宜得多。”
是这个道理,冬子想,幸亏大爷提醒,要不然,自己拼命挤到七号车厢,多花了钱不说,等再挤回来,估计一个菜的热量都消耗完了。听说有车子要推过来卖,冬子心里有底了:好歹有口热的吃。
出于厨师的本能,冬子对这份餐车的菜单有了兴趣。这些菜要在车上做出来,那材料制备就是个问题。比如湖北有其名的莲藕煨汤,就不能上来,毕竟,那制作时间太长,火车上也不好搞个大罐子来煨。但紫菜蛋汤,制作速度是最快的,可以单做,只要你点,只要有开水,保证三分钟出锅。
出菜快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还有材料好保管与制备。如果你搞条新鲜的鱼上来,那就麻烦了。火车如此珍贵的空间,人站得都挤,哪有什么地方给厨房。所以,什么肉丝肯定是在下面切好了的才上的车。牛肉,肯定也是事先卤好了的。冬子没开过餐馆,但卖羊肉串的经历告诉他,食品制备得越快,你的生意才会越好。
人家吃你的东西,不是看你的厨艺表演来的,是用嘴巴尝出来的。时间久了,人也烦了。
过了好半天,起码有一个小时过后,冬子的肚子明显感到饿了,那推车才过来,也许是他们为了逼饥饿的人去餐车挨宰,或者是过道太挤,推到这里来需要很长的时间。
冬子问:“鱼香肉丝饭和麻婆豆腐饭,都一个价吗?”
“就一个饭,一个价,鱼香肉丝加麻婆豆腐,二十五,几盒?”
冬子看到那大爷在跟他眨眼,他无法判断意思,掏出五十元来,女服务员递给他一盒饭,找了他二十五元。
“让一让,盒饭盒饭,二十五元。同志,把你那脚收一下,包怎么可以放当中呢?”服务员一边叫卖一边指挥着过道人群让路,有条不紊的样子,冬子看她的背影,觉得她那围裙有点脏,估计好多天没洗了,后面系带上油污明显。
冬子打开盒饭,热气就直接冲上来,让冬子感到温暖。冬子看了内容,自己就笑了起来。果然,米饭是主要内容,加一点鱼香肉丝,几小块麻婆豆腐。这是典型的川菜,但炒得太马虎,冬子凭肉眼凭经验就可以判断,少了好几样作料。
但是,饥饿是最好的调料,火车上能吃口热的,就不错了。况且麻辣与酸甜,正是下饭的好味道,冬子开始埋头苦干。
一口气吃了一半,冬子歇了歇,喝了一口水,听到那位爷爷又说话了。此时,原来他孙女坐的位置,被新上来有位置的旅客坐了。他孙女又回到过道的马扎上,爷爷继续站立。
“你买早了,你不信,过一会,她再推回来,没卖完的,就会变成十五元一盒了,一样的东西。”
对面的推销员接口到:“如果等她回到餐车,把最后没卖完的推出来,还有可能只卖十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