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婆婆过来,拉着桂老师说话,桂老师见她亲热得不得了,她对葛校长说:“你自己跟小袁去北堂吧,我就在这里。”
袁处长赶紧问到:“妈,我啥时候来接您呢?”
“细姑爷就莫操心了,我们送细奶回去。”那边一个中年妇女大声说到。
葛校长对女婿说到:“让她在这里,她自在些,走,我们到市场去。”
葛校长的第二个仪式,就是到北堂市场。他究竟要买什么东西,买哪家的东西,这得按他的临时指示来,这对袁处长是个考验,当然,也在他能力范围内。当了这么多年干部,观颜察色的功夫,也比较专业了。
车子停在市场外的停车场,葛校长下车时,拒绝了女婿的搀扶,表示身体还很灵活。此时的市场周边,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葛校长整理了他的衣服和帽子,四周缓缓地看了看,说了声:“小袁,你不累吧?”
“爸,看你说得,你都不累,我年轻人,身体好得很。”
过了停车场,走到街上,就入市场口了。这其实不是一个现代的集贸市场,这里只是一条古已有之的老街,作为容城最传统的市场,它的存在,估计已经有几百年之久了。而今天这个停车场,院墙外还保留着一段古代的城墙遗址,城墙外的地名叫:濠沟。
袁处长在岳父家看过八十年代版本的容城县志,当时的照片上还可以依稀看出,所谓濠沟,就是古代的护城河。
而此时在街口走着的葛校长,上身穿着蓝色的呢子中长衫,下身是笔挺的同色西裤,脚上是标准的软底黑皮鞋,相当严肃正规的穿着。当然比较俏皮的是,脖子上围着的格子围脖,是羊绒的,头上戴着一顶毛毡鸭舌帽。而他最为标志性的眼镜,不是老花的,是近视眼镜。他作为老知识分子,已经近视了六七十年了。
“哎呀,是葛校长来了,好久没看到你了,精神和身体还这么好。”一进街口,就有人打招呼,是个卖衣服的中年女性,转身去端椅子,要让葛校长坐下。
“我不坐,就是过来看看,你生意好哇?”
“差不多吧,这几天当然好喔,人都回来了。葛校长,你老人家喝口水噻,莫看不起我哟。”对方递过来一个纸杯子,里面是刚泡好的茶。
葛校长摆摆手:“我老了,喝不得茶。你夫妻都是我的学生,莫见怪啊。”葛校长这样说,好像还有歉意是的。
“您老人家在我这门口过一下,不晓得给我们带多大福气呢,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们是您的学生。”摊主的脸红了,但看得出来,很是高兴。
继续往里走,就不得了了,有叫葛老师的,有叫葛主任的,有叫葛校长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好像不故意显示出跟葛校长的亲热,就不是地道的本地人一样,这气氛,让女婿感到非常震惊。
“气质这一块,哪个有爸硬呢?”女婿心里冒出这个意思,他虽然在省城当处长,也没见过哪个领导有这个场面。
袁处长是外地人,市场上几乎没有人认识他,这是他第一次陪岳父到北堂市场来。况且,按岳父事先的吩咐,袁处长始终在岳父身后十来米远的地方,好像不认识一样。
岳父或许是通过这种方式在教育他。袁处长想:金杯银杯不如百姓的口碑。走得最稳的人,才走得最长。袁处长是善于学习的人,总会及时总结出心得体会。岳父的官当得或许没女婿大,但比女婿所接触的官,成功多了!
有一个六十来岁的卖对联的,老远看到葛校长来了,就丢下正在写的对联,老远跑过来,搀着葛校长的手,把葛校长往他的摊位上拉。
“葛老师,写字,您是我的先生,您如果看得起,也给学生留个墨宝呗?”
当时有很多在他摊附近的顾客,也有几个认出葛校长来了,一边给葛校长打招呼一边围了过来。
“我年纪大了手抖,写不出来了。小张,你的字,现在比我写得好些了。”葛校长拿起那所谓六十岁的小张没写完的对联,仔细看了看,说到:“笔力就是笔力,比我年轻,倒底有力气些。”
就这样,走一路说一路,有几个摊位,葛校长还专门拿着其中一些商品,夸了几句。这一条街,大约有百多个商户,起码有十几个商户是他的学生,或者学生的家人开的店子,再加上逛街的顾客,起码有几十人给他打招呼。
那种尊重与亲热,那种发自内心的拉手与称呼,袁处长当然会辨别真伪,在官场上见过的场面多了,假装的热情,一眼就看得出来。
真情太稀罕,在大街上,在如此众多的人面前,人们毫不吝惜自己的表达,而葛校长说得最多的词,仍然是那句:“好哇,好哇,你们都好哇。”
袁处长走在背后,距离有十多米,再加上人群拥簇,几乎被隔离。但也有好处,他能够听到背后人的议论。
“老爷子身体真好,都八九十岁了,你看看,哪个能比。”
“我老师是个有福气的人呢,他跟我拉个手,我都觉得,明年生意都要好些。”
“想送他东西,他都不要的。这些年了,他要过哪个的东西呢?”
“今天的老师,要有葛校长的一半,就是我伢运气好啊。”
这些议论从背后出来,如同子弹射击入袁处长的心中。
袁处长听到岳父提高了声音在前面喊:“李红兵,生意好哇?”
那个叫李红兵的人,正是摆摊人中主动过来跟葛校长打招呼的人,他的摊位主要是买炒花生的。他也年过半百了,不好意思在搓手。“葛校长,你还记得我的名字?都四十几年了,你都记得我?”
“你老父亲还好吧?”
“他老人家去世几年了,校长您还记得他。”
“他啊,原来身体那么好,怎么比我走得还早呢?”葛校长感叹了一下:“他的花生种得最好的了,我吃过他的花生呢”。
对方赶紧说到:“我这花生怎么样,校长尝一下呗”说着,就拿塑料袋,飞快地往里面装花生。
“莫装了,兵伢呢,我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了,但我可以尝尝你炒的花生,好哇?”
对方赶紧剥开几颗花生,花生仁还是热的,剥出来后,拿手搓掉外面的红皮,捧到葛校长面前。葛校长只尝了一颗:“种得好,跟你父亲当年种的一样,也炒得好,香!”
他说完,就跟人告辞了。这个市场也就三百米长左右,葛校长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怪不得,刚下车时,他要问女婿累不累。
从那头出来,穿过一个背街小巷子,就又回到了停车场。他对跟上来的女婿说到:“这里没人,我在车上坐一下,你去把东西买了。”
女婿当然心领神会,这事不用岳父讲,女婿都已经掌握了中心思想。体会领导意图,是官员最重要的基本功。凡是岳父亲手拿过的东西,都要买。凡是岳父夸了多次的摊位,逗留时间最长的摊位,就要多买些东西。
女婿知道,岳父哪里是来逛街的,他是来给学生扶贫的,以他有限的经济能力,帮助那些做生意的,最困难的学生。
这条老街,做生意的都是本地户,他们守着老房子,做着最普通的生意,保留着传统容城人过年前打年货最基本的传统,在现代化城市建设的冲击下,他们保留着容城生活最老的记忆。
那些从外地回来的容城人,到这里来买东西,其实是在买过去的回忆。主要的年货,超市都足够满足需要了。到这里来,回忆儿时的经历,碰见过去的熟人,那些老面孔老乡音老物件老门面,以及如葛校长,这样的老人。
今天看到葛校长的人,也许回去会给父母说,也许会给兄弟姐妹们说,也许会打电话,给外地的同学说。“今天我看到葛校长了,还跟他说话呢,他身体很好。”
要的,就是这份想念。
当女婿扛着一大包东西放进后背厢后,开车门坐上车,岳父突然对他问了一句话,让女婿很意外。
“冬子的家,你记得吗?”
冬子,这个名字,已经好久没听人说起了。虽然,他过去是那么的熟悉这个小伙子,就像家庭的一员一样,但几年来,几乎没人提起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