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一楼深处是品系较少有的精品金鱼,关宇钧对金鱼特别感兴趣,逕自往里走。陈朝对我店里的东西就是走马看花而已,绕了一圈最后走回来柜檯,两手撑着桌面压低嗓音跟我说话。
「都不知道你是我哥的邻居。太好了,以后能常来找你玩。」
我苦笑,同意压低声量回话:「还是不要吧。你喜欢关先生就追他啊,我昨天是无聊申请帐号上去乱逛的,哪知道会这么巧。白头,原来那隻白头翁你养的?」
陈朝瞇眼咧着嘴咯咯笑,屈肘靠着桌面,凑得更近跟我说话,我拿了饮料边喝边装死,他说:「不觉得刺激?你也喜欢我哥吧。」
「绝对没有。他就只是我房东而已,你想太多。我祝你们幸福,快滚边去啦。」
陈朝昂首低哼一声,不以为然睨着我说:「是,吗?那,你要不要跟我交往?」
我皱眉瞪他,无奈低叫:「这是哪招啦。你要玩让他吃醋的游戏去找别人啦,我才不想捲入你们复杂的圈子。」
关宇钧从店里走来,对我们招手,我跟了过去,他指着一缸半大不小的黑狮头问:「为什么牠们有的眼睛大,有的眼睛小?差好多。」
陈朝也盯着黑狮头观察,笑说:「真的,眼睛小到都看不到了嘛。」
「这得问牠们的爸妈吧。」我叹气。关宇钧表示想在二楼客厅设个金鱼缸,希望我能拨空去他家丈量空间,想订製缸子和设备。我说要看一下日程再跟他讨论,他说他时间很弹性,我方便就好。
关宇钧看向陈朝说:「你有看到喜欢的鱼吗?老闆人很好,有空也可以多来,帮他介绍生意也好。」
陈朝说:「当然。我跟老闆一见如故,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是吧?」陈朝挽着关宇钧一手,关宇钧微笑未语,不着痕跡抽身。陈朝的笑顏明显僵了下,然后皮笑肉不笑的看向我,我有点头皮发麻,也僵了表情说要回前面顾店。
这两人离开后,当晚关先生就在线上丢讯息找我,我说不好意思还没确定时间去他家,他说有别的事想跟我聊,问我关店后有没有空。我想,有事趁早讲清楚比较好,当下就答应了。关店后,洗澡完,我瞅了眼手机时间,十一点,在线上问了关宇钧:「老爷你睡吗?」
「哇靠少打一个字。」我骂出来,因为「睡了吗」跟「睡吗」语意微妙的不同。反正对方知道意思,他没睡我就过去按门铃了。关宇钧来开门时我小小的讶异,因为他把唇上的鬍鬚都剃乾净了,我以为会少些魅力,却没想到是另一种清新帅气的感觉,心头小小的悸动,真是该死。
我抓了抓头换了室内拖跟他上楼,楼上播着古典乐,主要隔成两个空间,前方是客厅,墙上掛着液晶萤幕,两旁是音响,但不摆沙发而一组厚实的木椅及不知明淡黄色石材砌的方桌。另一边则是用耐磨木地板区隔开的空间,有各种健身锻鍊的器材,好像是个道场。
关宇钧走到屋子侧向的位置,有个宽敞的窗台,他说:「打算在这里设个金鱼缸。外面阳台也想过养鱼,不过之后再说吧。不过等你有空再来弄,先坐吧,我倒茶,还是你喝果汁?」
「随便都好,开水也没关係。」我随意坐在一张单人椅上,客厅其实还有个小吧台,里面有小冰箱,他倒了一杯东西给我,说是无酒精气泡饮料,我喝了一口是桃子的香气,感觉放松不少。
关宇钧不坐椅子,而是直接坐在我对面桌上,这距离比坐在椅子近,可是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严肃?微妙?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我有点不安。他开口就说:「陈朝的母亲跟我母亲是好友,听说我们小时候常玩在一起,后来他们搬去海外,大学毕业后又在职场遇到。我跟他是那时才熟起的。他是编剧,写过不少蛮有名的戏剧跟电影剧本,我找你来其实是想跟你打预防针,让你有点心理准备。」
关宇钧牵动嘴角,看我愣愣的没反应,只是无奈微笑接着讲:「其实陈朝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觉得他可能有点忧鬱症,可是他不肯就医,勉强不了。我只能尽量陪他,本来在这里买两栋房子,想叫他住隔壁,就近关照,但他不要。前阵子也跟他吵过一架,算了,为了和好,他说想出国,我就陪他去,其实在外头也有几次闹得不愉快,有时一个眼神不对就吵起来了。他对我身边的人都有敌意,他主动说要逛你的店,大概是出于好奇,因为那原本是给他住的,我有些担心他找你麻烦,但今天看他和你气氛好像还不错。其实他人蛮好,也有不少朋友跟仰慕的粉丝,不过没什么圈外朋友。要是之后有麻烦你的地方,先跟你说抱歉。」
我喝了口饮料,乾笑了下说:「还好,我是没什么。谢谢你跟我讲这些,看来他工作也挺辛苦的。」
关宇钧垂眼沉默了下,露出一个像是苦笑的表情说:「告诉你应该也无所谓。其实他这样,可能多半是我害的。」
「你?你对他这么好,还买房子给他耶。我其实有点好奇你怎么这么、经济实力雄厚啊。」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好想知道怎么赚钱啊。
他看着我失笑道:「我吗?哈,我啊。」他看了眼一旁的道场说:「我是武术指导,平常也有在教课,不过不在这里。现在淡出圈子了,算是转行做点别的事。这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聊吧,夜深了,我怕讲了你睡不好。」
他这样卖关子我更好奇,偏偏他不打算再讲,我也不方便多问。他接着稍早的话题说:「陈朝会这样情绪反覆,一部分是因为我。因为,他喜欢我。」
我倒不讶异他说的内容,只是没想到他会直接讲出这件事。他拿了一个东西出来,含着吸嘴开始吞云吐雾,见我盯着就跟我解释那是电子烟,他抽的烟弹是没有尼古丁的,也没二手烟,让我不必担心。他就这么抽了几口,跟我聊说:「我觉得说给你听没关係,而且,这时也没有适合的对象聊这个。不好意思,佔了你的私人时间。」
我没见过电子烟,目光一时移不开那新鲜事物,耸肩回他话:「还好,我也不是这么早睡,而且有八卦听。」
他看着我笑了下,露出一双可爱的虎牙,我又喝了口气泡饮料,其实是有点睏,但还不想太早走。我说:「所以你们有交往?」
他挑眉回答:「没有。我曾经动摇,喜欢过他,但我知道自己回应不了他同等的东西。」
「我不懂,你既然喜欢又无法回应?交往不就好了?」
关宇钧的笑容颇无奈,他又抽了口烟,吐着淡白烟丝回我说:「这么简单都能随心就好了。对我来说,谈感情就像吃饭,像抽烟,饿了、馋了就吃,一口一口的,但不会时时刻刻。对陈朝来说不是,他要的是分分秒秒,我给不起,你懂吗?再说,那种感觉一旦过了,我对他也就是兄弟、朋友的感情而已。我连睡都没睡过他,有的东西承担不起,送上门来也不要取。」
我听了他的分析觉得这人也蛮有意思,认同了最后一句话,我说:「那就直接拒绝他不就好了。感情不能勉强,就算闹到当不成兄弟,也比浪费人生在徒劳的事情上纠缠。」
关宇钧一口烟一段话,他点头说:「同感,不过他倒是很沉溺在跟我纠缠,我试过了,甩不开。他把关于他和我的事,全都写进剧本里,有的拍成连续剧,有的拍成电影。然后他还会拿票邀我去看,反覆的咀嚼他感受到跟想说的,我拿他没輒,只能这样丢着他不管。」
「唉,他也是用情很深。」我希望自己别再讲了,别人的事轮不到我置喙,可是就是停不了口,我说:「但你还是这样爱护他,他不继续依赖你才怪。不过以他对你的迷恋程度,恐怕没那么简单。」
「我也对他狠过,没用。而且,假使今天你有个弟弟,他讨的东西你给不了,可是你又和他感情很好,不管他怎么闹你都还是很难狠心丢下他吧?」
「真是个好比喻……」我头大了,真后悔刚才没走,现在怎么有点走不了了。
关宇钧看我伤脑筋的表情,有点戏謔的笑着看我说:「对吧。你知道我的难处了吧。而且我还没说,这次出国玩,回来以后他居然在自家闹割腕。我看他腕上有伤口,只是没问。我只是想对弟弟好,可是关係一变质就退不回去了。」
我没吭声,盯着手里的饮料保持沉默,关宇钧像是不放过我一样的关心一句:「那个叫阿宾的还有来找你吗?」
我苦着脸长叹,摇头说:「没有,不知道。我把他全部能联络的帐号都封锁了。啊……」我不小心透露了一些讯息,抬头望着他了然的淡笑,尷尬说睏了,想回家休息。
喝完气泡饮,打了几个嗝,我整个人都洩气了。他拿着看似冰冷的纯白色电子烟,送我下楼,我在门口顿了下,回头告诉他说:「老爷,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他眨了眨眼看我,也不晓得懂没懂,其实我是想说立场态度要坚定,不然对陈朝也是痛苦的煎熬吧。当下我是不带任何私心的,就不清楚关老爷懂了没有,他微笑点头跟我挥别,我有点落寞的回家。
熄灯躺上床,又是个睡不好的夜晚。一想到我的鱼店原来是人家不要的关怀,心情就有些复杂,不过租金便宜又常有免钱饭吃,我还是觉得划算。我还是想想可爱的鱼虾水草跟螺吧。
次日我看到手机里有封讯息,是关老爷传的,他说夜深了想找人聊一聊,他心情也不算好才跟我说了那么多沉闷的事,对我很不好意思。我只回传一句没关係,加个笑脸,继续一天的工作。我把徵才资讯贴到几个网站,打开电脑调出行事历,看一下今天必须完成的事项,再把几个时间点标註起来要和关宇钧约定去丈量尺寸订缸子的时间,还要挑鱼种。
那隻头瘤开刀的金鱼状况有好转,我跟牠说说话,鼓励牠的同时也被牠求生意志鼓励,趁着开店前拖过地板,然后去附近吃早餐,再到对面街巷里的批发花市买花。这天是母亲节,来店里的人我都送他们一枝康乃馨。
中午的时候,我暂时关店贴了字条跑去外带水饺,解决午餐后看到陈朝进来,我假装没事一样招呼道:「欢迎光临鱼舞水族。现在有盆草十元特价,还有专区买大鱼送小鱼的活动。」
陈朝根本不看鱼或草,直接往我走来,我赶紧拿起一枝包装好的康乃馨挡他说:「母亲节快乐,今日来店都有送,送完为止。」
陈朝面无表情说:「我又不是你妈。」
「我也没这意思,这花可以送你妈。」
「噗。」陈朝笑了,笑容阳光灿烂,一点都不像情绪不稳、精神出状况的人。我想,这不是陈朝所演的表面,而是陈朝的一部分面相吧。谁说哭的人就一定苦,笑的人就一定有多幸福快乐呢。
他拿了花,约我去看电影。我说我不想跟他沾上太多关係,也没要好到一起看电影,他说他挺喜欢我,想跟我交个朋友。这时来了两个女孩说要买蜜蜂角螺,还要买孔雀鱼,我暂时撇下陈朝去招呼客人。
女孩们看见我在出清的孔雀白子的母种鱼特价,我乐意介绍,脑子盘算等种鱼出清完来养些鼠鱼吧,还有一些迷鳃小鱼,像是樱桃丽丽、樱桃丽丽跟樱桃丽丽。比起黑不拉几的巧克力飞船,我还是喜欢樱桃丽丽。我脑子各种美好的预想,一面跟她们介绍:「如果缸子够大是可以买一隻鱼妈妈回去,你们看这鱼肚子大,能生很多小鱼。而且品系还不错,这都生过一胎而已,我想清空间所以特价出清。卖完就没囉。」
她们说再想想,回去考虑,我微笑送她们走,陈朝过来泼我冷水说:「你这样卖鱼能赚吗?又不是上课,说得那么仔细干嘛。人家考虑完多半就不会买了吧。」
我耸肩说:「那也不勉强啊。买回去虐待的我也寧可不卖,你看我的斗鱼每一隻都住豪宅,比杯子里养的漂亮又活泼,鱼也是生命,密度高是可以养得活啦,但是很虐待牠们。啊你到底买不买鱼啊?我没空跟你抬槓耶。」
陈朝笑说:「你对我真兇。我买的话你跟我去看电影好不好?」
「奇怪,你怎么不去约关老爷啊。」话说出口我有些后悔,不想管却多嘴,我真是白痴。
陈朝走进柜檯弯下腰、勾住我脖子笑说:「他是不是跟你说我什么?」
我直视前方回答:「我不知道你以为他跟我说你什么,隔壁邻居本来就会打招呼间聊。」
他带着笑意哼声说:「他没告诉你,我一直喜欢他?没告诉你我是做什么的?」
「讲没讲有什么差啊,不关我的事啦。」我抖肩甩开他的手,抹着脸颊想擦掉他留在耳边的气息。他没再同一个问题鑽研太久,不依不挠的约我去看电影。好像是一部古装武侠片,我受不了他笑笑的缠着我,想着看场电影也没什么,所以点头答应他。
他问我几时有空,我说週二公休日,于是他把自己行程排开配合我,说真的我还想劝他别这样,为了跟半生不熟的男人看场电影结果不务正业什么的,真替他的编剧生涯操心。
不管怎样我还是跟关宇钧报备了,就在线上丢他讯息:「老爷,你弟大力邀我看电影,我跟你说一声。」
关宇钧看到不知会是什么表情,已读了几秒他回传了几个淡淡的字句:「路上小心。玩得愉快。」
一瞬间,我有种被关老爷抓交替的错觉。也许不是错觉?
在电影院大厅等陈朝,他一出现就顶着一头白发,戴了副闪着紫色金属光泽的墨镜走来,直接牵我的手要去画位。我只穿着半旧不新的t桖和七分裤,拿了个黑色漆皮小包,这对比让我像是他助理似的。
画完位,陈朝问我吃过东西没有,饿不饿、渴不渴,我意外他是个蛮贴心的人,结果他拿了张五百元给我说:「帮我去楼下买个汉堡,要可乐不要红茶,薯条加大再加一份鸡块。剩下的都给你,你自己买。」
我捏着钞票欲言又止,一想他喜怒无常的,不知会不会说翻脸就翻脸,我还是摸摸鼻子去帮他买。自己也买了鸡块的套餐,结完帐拿了餐,转身就见阿宾。阿宾一个人坐在用餐区,显然也是刚刚见到我,我有些不安,装没看到就想溜,但他立刻过来搭我肩膀喊我。
「小光。你别怕,我、上次对不起,吓到你了。」
我僵着表情摇头说:「喔,没关係啦。你应该是心情不好吧,现在好多了吗?」
阿宾微笑,好像很开心我关心他,他说好多了,我点头说有人等我,想赶紧上去,他却挡了我的路说:「我想过,就算冷静过后我还是──」
「喂喂,阿光。」我听陈朝从后头喊我,打断阿宾的话。来得好啊,你们乾脆去结拜吧,这么苦苦追一个无果的恋情是为何啊。但还是感激陈朝及时出现,他一来就发挥王子病,用傲骄的嘴脸看了下阿宾问说:「你朋友吗?我还想说你怎么买那么久,电影都快开演了。」
阿宾错愕,瞪着陈朝问我说:「他是?」
陈朝迅雷不及掩耳往我脸颊亲了一口,路过的女性民眾瞥见传出惊呼,我大惊失色,陈朝从容撒谎:「看就知道了。电影要开演,我们先走一步了。」
陈朝没再拉我手,而是仗着身高优势及手长,一臂搂着我的腰背带走向,我不敢看阿宾的表情,拿着食物跟陈朝搭手扶梯,馀光瞥见阿宾在那块空地失落站了会儿,转身走远。我无能为力,只能就此放生朋友,陈朝接过我拿的一个纸袋偷吃薯条,漫不经心的说风凉话:「别看啦,这种时候对他残忍才是为他好。痛醒才知道是恶梦一场才要庆幸,总比爽醒发现是梦还好。」
我心想那你怎么不也痛醒?他像是知道我想什么,接着说:「只有真爱是鍥而不捨。」
「那是你的定义,也有人说真爱是放手。」
「对啊,每个人、每个时空当下定义都不同。所以你干嘛同情他?不必愧疚,你那朋友自找的。」
「你怎么知道……」
「哥跟我说的,他说水族店老闆也是辛苦,好像有个男的在纠缠。」
没想到关老爷也会八卦别人,更没想到陈朝会冒出来当勇者?我叹气,跟他说:「你还是少管别人啦,今天换成别人,搞不好你会惹麻烦。」
「别人怎样我才不管。但是你不一样,是我约你出来的,当下我不管有谁管你?」
「陈朝……」糟糕,这小子好像有点帅啊。我盯着他的侧脸,听他喃喃低语:「像你这种人就是太温柔,太滥好人。没有我这种比较狠的人看着就会被吃乾抹净。你不适合在外面跟那些玩家混。」
我尷尬替阿宾辩解:「阿宾当过业务,但他其实不是很爱玩的那种啦。」
「反正我看了不爽,不想让他追到你。就你这种个性,磨久了就会屈服吧。唉,真好,要是我喜欢的是你啊……磨久也都我的。」
我听他说话忍不住笑出来,咋舌说:「我才没你说得那么好摆平。也不温柔。你是不是有误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