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有着与他相似的容貌,相似的体型,却比他多了优秀的出身。
一生下来光芒环绕,没经历过挫折与羞辱,被所有人恭维着奉承着,享受着父爱母爱,走到哪儿都吸引所有人目光,饱受所有人的关切。
比烈阳耀目,比星辰璀璨。
作为他的哥哥,自己却要处处伏低做小,连最心爱的女人也得让给他。
贺缄望着贺纶,淡淡的微笑。
贺纶腰腹笔直,不动如钟。明明他也是跪着行的大礼,可是万千人中,还是那般与众不同,以至于贺缄想忽略都做不到。
这位弟弟,哪怕是跪着,也比旁人来得尊贵和危险,只因他的血管,自来就缺少奴性。这不是狗,是狼,当然与一群跪着的狗不同。
百官同时叩首,齐声呼道,“吾皇节哀顺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千位男子的声音霎时掩盖了大慈寺雄洪的钟声,在紫禁城上空旋荡。
苍白而哀痛的丧礼,变成一个男人最为荣耀的殿堂。
朝纲先前就未乱过,这场继位自然也很顺利,并无想象中的麻烦。不日,各种册封任命旨意也将下达跪伏的各人手中,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一年改国号明,辰宗贺缄继位。
辰宗一年,也就是贺缄继位的第一天傍晚,他温和的走下雕刻龙纹的玉石台阶,亲手扶起与众人跪了半日的弟弟贺纶,拂了拂贺纶微皱的衣摆,“皇弟不必多礼,你是藩王,自是与旁人不同。”
“臣弟不敢。”贺纶眼睑微垂,脸上并无羞恼和屈辱。
这反应真是和前世一模一样。不过站在贺纶对面的贺缄却比前世镇定了许多。
百官皆大气不敢喘,恨不能将脑袋缩进衣服中,一个个如泥胎木塑般,动也不动,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们的耳朵是竖起的。
就当众人以为贺缄要一雪前耻,当庭贬斥贺纶或者直接把人打去薄陵寺时,却听上方传来新帝一如既往的温润低声。
余光所及,新帝携着郡王渐行渐远,完全就是兄友弟恭,再家常不过的亲情画面。
兄友弟恭的二人缓步行走在宽阔而冰冷的长街御道,身后一长串的宫人内侍,却无一人发出声息,是以贺缄略略放低的音量,听起来那么清晰。
“老五,辽东的天空不如京城的明媚吧,那边风沙大。”贺缄道。
“这世上没有地方比真龙帝王盘踞的天空更明媚。”贺纶回。
他说话的样子也与一般臣子差不多,可就算他微微低着头,那挺秀的后背也不曾弯下一点点。贺缄暗暗的冷笑,“辽东苦寒,朕也舍不得你与章皇后骨肉分离,以后就在京城安顿下来吧。”
语气还是与拉家常无异,但身后立着的宫人皆暗暗变色,皇上不是不收拾郡王,根本就是猫戏弄耗子,要慢慢玩死。
贺纶神情肃穆,有动容略过,依旧平稳的回道,“皇兄厚恩,臣弟惶恐。”
贺缄呵呵笑,眼角的余光淡淡斜向他,温润的问,“既是如此感恩,为何又那般着急将章皇后和龙凤胎送去辽东呀?”
语调如初,不带一丝儿的诘问,周围的肃杀却明显的浓厚了一层,安静可闻针落。
严行智那个蠢货干的好事,贺缄并非不震怒,说是要将其碎尸万段都不为过,但他依然平静的主持祭礼,沉痛又持重的接受百官拥戴,直至此刻,目中亦无丝毫火焰。
换成个胆小的,恐怕早已吓尿。
贺纶垂着眼眸。
贺缄负手,平静道,“跪、下。”
身后内侍纷纷后退两步,头垂的更低。
无人敢看,更无人敢乱听。
倘若忽略这些人的身影,宽阔的御道似乎只剩下了两个人,贺纶与贺缄。
闻言,贺纶轻撩衣摆,平静的跪地行君臣之礼。
打量片刻,贺缄既不开口,也不示意平身。直到天空细雨霏霏,有宫人安静的上前,为新帝撑起御伞。
跪在雨中的贺纶浅红的双唇紧抿,雨水沿着鸦黑的鬓角滚落,浸透薄衫麻衣。
一个时辰之后,不时有绵密的细雨从上方飘落,冰凉打在脸上,汤媛缓缓回过神,也终于察觉了异样。
井口上方明亮的暖光辉耀,贺缄立在伞下,仰望星辰,对井中的她,慢条斯理道,“爱妃调皮,如何下去玩耍的?”
原来外面早已改朝换代。
汤媛被人拉了上去,浑身是血,形容狼狈。宫女忙而不乱的簇拥她,里里外外的将她收拾干净了,才再次奉至新帝面前。
新帝感念徐太嫔,在灵堂静立许久,才转过身,看向半晌没动静的汤媛。
她不开口,他自是也不屑说什么,只冷道,“走吧。”右手微抬。
但穷途末路的女人并不识抬举,没有将手递给他。
他嗤笑一声,径自迈步,听着身后传来她怔然的脚步声。
他带着她重复的走了一遍来时的路,不同的是一地落花碎叶,泡在雨水中如洗。路过贺纶时,就像路过一草一木一雕像,脚步不曾停滞,唯有嘴角高高的扬起。
所有的羞辱都不及此刻,万千人中,独他长跪雨中,默然相送妻子伴在君王身侧更刻骨铭心。
汤媛震惊的瞪大眼。
“是不是很难看?”贺缄淡淡道,“没有闪耀的身份,他和别的男人又有何不同?”
汤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