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临这才放松下来,卷成一个团。退烧药很快起效,身子越来越沉,一旁何悠扬的呼吸声渐渐远去,齐临不费什么力气就睡着了。
可能是白日里将力气全花在支撑疲惫的身体上,懒惰了一天的思绪在他终得休息时冒出了尖,活跃亢奋起来。
齐临做了几段残缺的片段式的梦——先是梦见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自己蹲在楼梯上,听着楼下客厅里大人们模模糊糊的闲言碎语。然后身体一沉,坠入一个巨大且漆黑的深渊里,他不断地喊叫救命,可就是没人理他。
就在他陷在深渊中惶恐不安时,近乎灭顶的洪水从渊口泻下,很快淹没了他的胸膛。眼看就要没过他的口鼻,一个男子的背影出现他面前,他转过身,面孔上竟白茫茫没有五官,齐临挣扎着走近一瞧,只见这个男子的鼻头上有颗小痣,和自己脸上的如出一辙。齐临吓得倒退两步。
随着洪水倾泻下来的还有一艘木板小舟,慢慢悠悠地飘到他身旁,定睛一看,里面竟是一个包裹严实的襁褓。齐临胆战心惊地将襁褓翻过身来,竟是一个死婴!水不断从它眼眶、口鼻和耳朵里流出来,源源不断似的。
最后,巨大的水流终于盖过他的头顶,他像是被紧紧压在千斤重的车轮下,挣不动,喊不出,哭不出,只有心跳在不断地加速,终于——
齐临猛地惊醒,汗流浃背。
这些时间、空间跨度极大的碎片,不知为何紧紧交织在了一起,一同出现在他梦中。
“做噩梦了吗?你才睡了十分钟,”何悠扬竟然还没有离开,仍坐在他的身边,房间昏暗,看不清他的脸,模模糊糊看个轮廓,只见他打开床头灯的最小档,“起来喝点水吧,我喂你。”
齐临心有余悸地支起身,就着他的手喝了点水,没说话。
“怎么哭了,做什么梦了,你告诉我好不好?”何悠扬拂去他眼角不太明显的残泪,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悠扬……”齐临靠着床头,神色很难看,他不怎么正常地莞尔一笑,“其实我也是齐伟清通过这种方式买来的……”
何悠扬心下大惊,蹙起眉头:“什么?”
他原先只知道齐临并非齐伟清亲生,但是没想到也是通过……这种方式。
“齐伟清之前其实有过一个儿子,没到两岁就死了,他们夫妻当时不满足领养孩子的条件,我妈妈身体又不好,于是齐伟清就买下了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做这些事情的……”
何悠扬搂过他,将他的下巴放在自己的肩上,安抚地拍着他的背:“宝贝,别说了……”
齐临哑着嗓子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可是如你所见,我生活得很好,齐伟清有能力给我良好的教育,给我比大多数人都优越的生活条件,我从来不会忧愁吃了上顿没下顿。如果他当时没有买下我,我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不受待见,苟延残喘……”
何悠扬一时不明白他到底要表达什么:“你不要想那么多。”
“如果我假装这个世界上没有婴儿被抛弃,没有人会像扔掉一袋垃圾一样扔掉一个活生生的人,假装没有人对这些事集中管理、充当中介,假装这个人不是我供我吃穿的父亲,假装我生活在一个健康普通的家庭,或者……或者假装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要多少给多少的父亲,假装那些事情只会在与我无关的新闻报道上看见……”齐临语速飞快,越说越激动,眉头痛苦地紧紧绞在一起,掐着何悠扬脊背的指甲几乎要陷进去,最后化为一声轻轻的哀戚,“……那么今天就不会有一个婴儿因我而死。”
他的声音不停地颤抖:“我明明可以置若罔闻,过这样醉生梦死的昏头日子,假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犯贱捅破这层纸?”
何悠扬听他越说越荒唐,像习武之人练功出偏,即将走火入魔,忙握住他滚烫的手:“宝贝,别说了,你烧糊涂了。”
齐临彻底胡言乱语:“……如果我一开始就没有去插手这件事,那么他……铅球以后也会衣食无忧,和我一样,和项卉佳一样!”
项卉佳?何悠扬重重一愣,难道她也是?
现在来不及顾及这个,齐临几欲崩溃的状态太危险,何悠扬扳正他的肩膀:“你冷静一点,无论怎么样,铅球……铅球都不会回来了,我也难过、也伤心,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不能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你之前不是说,你想去阻止这些事,是因为我吗?”
“那么我也罪恶滔天,十恶不赦,要是恶有恶报,那也得把我们两一起劈死,就当殉情了。”
齐临死命地摇头:“与你无关,是我……”
何悠扬打断他:“有什么罪,我跟你一起扛。”
什么天打雷劈啊,不得好死啊,这些只有稚童才会说的中二无比的话语,被何悠扬说得像是什么山盟海誓,不知怎么就让齐临无言以对、缄默不语了。
齐临怔怔地看着他,眼波微闪,何悠扬按着他缓缓躺下,帮他把肩角的被子掖好:“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别怕。”
何悠扬静静坐在床边,凝视着齐临的脸颊,他心疼地想,十岁出头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大概是每天被许小舒逼着背单词,订正遍数多,抄写到手都要断了,当时时有抱怨,可那是最普通不过、最好的日子了。
可是齐临呢?同样的年纪,为什么得不到同样的最好?
在齐临终于安定下来后,何悠扬在他嘴唇落下一吻:“接着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