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寒意渐生,整座山都笼罩在孤寂的萧瑟中。
后院的那株茂盛无比的樱花树,蓬勃茂密的生机,和周遭的萧瑟形成了近乎诡异的鲜明对比。与此同时,后院传出的嘈杂的哭号声,点染在山林的寂静中,总让人觉得有些不是很和谐。
“樱宁大人!求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我偷偷摸摸从门缝中观察着后院,发现樱宁正被一群山林间的野物给围着。蛇虫鼠蚁、飞禽走兽,无一例外地拜服在樱宁的身前。他们有的隐约能看出人形,但大部分却还只是动物的形态,却又嚷嚷着人类的说话声。如此诡异的场景,即便在我看来,也着实是有些骇人。
就在我打算听一下这群妖怪聚集在这里嚷嚷些什么的时候。突然一只看起来像是黄鼠狼的动物竖起身子,朝我看了过来,就在我俩视线相对的那一刻,这家伙突然大喊了一声“有人类”。
所有人,不,是所有妖怪的视线无一例外地朝我看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我就被一群老鼠、狐狸还有刺猬给咬住了裤脚,将我推倒在地后,连拖带拽着拉进了后院。
“行了行了。”一直没吭声的樱宁抬了抬手,那群趴在我身上啃食着衣服的妖怪应声停了下来,樱宁用手指了指我,呵斥道,“是我儿子,快放开!”
“樱宁大人的儿子?”
那群妖怪惊呆在了原地,面面相觑,然后赶紧从我身上撤开。他们继续盯着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窃窃私语着。
“樱宁大人的儿子是人类?”
“但樱宁大人亲口承认了他是樱宁大人的儿子呀!”
“但就算樱宁大人亲口承认了他是樱宁大人的儿子也不意味着他就一定是樱宁大人的儿子呀!””……
对于一群小妖怪的交头接耳,樱宁完全没有理睬,只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大人,求您为我们做主啊!”
小妖怪们总算是无视了我,继续之前那幅拜倒祈求的模样,声音愈发委屈。
“那群人类把整个南坡都快挖光了!我们活不下去了啊樱宁大人!”
我一下子明白这群妖怪是因何事而来了。
就在那个钱百万和爷爷一起喝完酒的第二天,施工队就开上山来,在南坡那边开始破土施工了。我原以为爷爷会通过自己和钱百万的私交去阻止施工,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对此爷爷似乎没有任何的举动,只是经常站在庙门口,向着轰隆隆作响的南面望着,一言不发。浑浊的眼中隐约沉淀着一种无奈的情绪。
有时候我会看到爷爷也会一个人站在樱花树下,低声嘟囔着些什么。而每每这个时候,樱宁也总会坐在树梢上,看着树下的爷爷。她知道爷爷看不见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被爷爷所听闻。但即便如此,樱宁始终只是想一尊雕塑一般地坐在树上,抿着嘴,不做任何的回应。甚至连我预想中的抱怨和责怪都没有。
“行了,你们先迁到北坡去吧。”
“可是樱宁大人!”
“别啰嗦了!”
樱宁的一声大吼,让那些原本还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小妖怪都安静了下来。她一脸严肃地环视了一下匍匐在身前,战战兢兢的那群小妖怪们,长长地吐了口气,声音也柔软了许多。
“不管怎么样,先活下去再说吧。”
樱宁这么说着,语气间透露出分明的疲惫。她挥了挥手,轻声说了句“全都退下吧”。那些小妖怪相互看了看,显然对于樱宁的安排他们并不是非常满意,却又不敢忤逆樱宁的意思,因此也只能就这样一声不吭,低着头四散退去。
刺骨的寒风吹过,我下意识紧了紧衣领。
樱花飞舞的后院,又只剩下了我和樱宁。
樱宁并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发着呆,花瓣落在了身上也不用手拂去,像是一尊沉默而精致的雕塑。她头上的发饰也被越来越多的花瓣给彻底覆盖了。
冰凉的地面让原本坐在她身边的我有点儿坐不住。我起身准备蹦达两下驱赶身上的寒意。
樱宁似乎以为我是要离开,于是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
“别走。”她的声音很低,而且显得非常的无力,“再陪我一会儿吧。”额前的刘海垂落着,一片薄薄的阴影遮住了樱宁的表情。这时候的她就像个小女孩,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柔弱的感觉。
无奈,我只好重新坐回到了地面上,冰冷的寒意几乎在瞬间就彻底麻痹了我的尾椎骨,我暗暗咬紧牙关,强忍着没喊出声来。抬起头,我偷偷摸摸地观察着樱宁的侧脸,可能是因为太冷的缘故,感觉樱宁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净到近乎透明的感觉。
“那个,樱宁……你就不打算去阻止他们吗?”
樱宁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你要是不阻止的话,这棵树也会被挖掉的!”
其实与其说是在担心着樱宁,我其实更多地是在担心自己。因为如果樱宁真的消失了,作为依靠着樱宁的法力才得以存活于世的我,应该也会彻底消失掉吧。虽然并也不明白,像这样被隔绝于世的活着有什么意义。但不管怎么说,求生毕竟是本能,我也不例外。
对于我说的话,樱宁并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她只是若有所思地发着呆,好像我所说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又几片樱花瓣落了下来,粘在了樱宁的头发上。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帮她把那几片花瓣捡走,樱宁却忽的抓住了我的手腕,让我吓了一跳。
她的掌心残存着些许的暖意,以一种柔软却有力的力度抓着我的手腕。
“你都那么大了啊……”
沉默了好一会儿,樱宁采用一种叹息一般的语调这么轻声地嘟囔着。她一点点放开了我的手,站起身来,缓步从树冠的阴影中走出。混沌而黏稠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樱宁的整个身子都浸润在一种浅金色的光泽之中。
“我唱首歌给你听。”
樱宁这么说着,轻轻举起自己的右手。袖管顺势向下滑落,露出白如凝脂的手臂,手腕处,那根红丝线在太阳的照射下艳丽异常,坚持成了我视野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樱销尚复开。”
樱宁这么轻声唱着,一点点收回高举的右手。典雅而柔缓的舞姿,让她就像一颗被花瓣所包裹围拢的樱树。在她开口的那一刻,我立刻知道了她是要唱些什么。这首歌,也正是我第一次在梦中和她相遇时所听到的歌曲。可惜的是,我并不知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样的含义。
“人去再无回。”
樱宁优雅地转身,衣袂翻舞,裙摆飞扬,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又像一片坠落的彩霞。
“天道沧桑意。”
她舞蹈动作一点点地慢了下来,在樱宁面朝向我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脸上似乎垂落下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泪水,亦或只是我的幻觉。
“究其自可哀。”
樱宁唱罢,整个身子都背对向我,她的长发披着光泽安静地垂落着。
我望着樱宁的背影,那纤细而瘦小的背影,总感觉承载了太多的沧桑和悲哀。我突然又想上前紧紧抱住她的冲动,然而就在这时,樱宁却突然开口了。
“事到如今,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她慢吞吞地转身,冰冷的语气,冰冷的目光,一切都显得如此陌生。
“我曾经和你姐姐做过一个交易。”
樱宁这么说着,走到了我的身前。冰冷而无神的眼神注视着我,手指耶轻轻戳到了我的胸口,透过衣服,她的指尖传来一丝冰冷的寒意。
“我答应她会复活你,而作为报酬。”
她慢吞吞地闭上眼睛,唇角露出似有似无的苦涩笑意。
“我吃掉了你的姐姐。”
……吃掉了……我的姐姐……吃掉了……是什么意思?
我脑子有点儿发懵,樱宁的句子如同一团扔进我脑子的浆糊,每一个字都黏稠在了一起,想要加以理解却不能。
“就是字面的意思……”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困扰,樱宁补充说明道,她指了指自己微张的嘴,露出可爱的小虎牙。“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无声地凝视着樱宁,她的目光清澈,是我初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樱宁你果然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吧!”我只感觉自己的情绪出现了分明的波动,一把抓住了樱宁的手腕,“这段时间你就一直很不对劲。明明庙已经不会再被拆掉了,但你却总是闷闷不乐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我质问着。
一时间,樱宁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呆呆看着我。
“你都这么大了啊……珠儿……”樱宁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知道吗?你那时候被你姐姐抱到庙里的时候,就像一只小猫咪一样,又小又可爱。”借着手势比划的机会,她将被我紧握住手腕的手收了回去,“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
下一秒,樱宁伸手了捂住胸口,娇小瘦弱的身子在病床上蜷缩成了一团。
看得出来,她的胸口肯定在承受着剧痛,像是快被那疼痛吞噬掉了一般。
“你到底怎么了啊樱宁。”
“她就快要被自己的媚珠反噬掉了。”
是香玉的声音,她走到了我和樱宁的身边,牡丹的香气旋即包裹住我们。
“放弃吧樱宁!”香玉抓住了樱宁瘦削的双肩“把那个女孩的魂从你的媚珠里赶出去吧!你已经控制不住她了!在这么下去的话你的媚珠会失控把你反噬掉的!”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剧痛几乎让樱宁无法说出任何完整的句子,但我明白,她在不断地拒绝。
樱宁突然用力抓住香玉的手腕,力度之大,我只感觉她的指甲都快陷进香玉的皮肉里了,“香玉……拜托过你的……你别忘了……”
被握住的香玉的胳膊分明在颤抖。
“你真的是疯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因为我……是……我是母亲啊……我是珠儿的……母亲……母亲……
樱宁分明再一次失去了意识,她整个人倒进了香玉的怀里,汗水已然湿透了校服。
“她究竟怎么了啊!”我手足无措地伸手想擦去樱宁额头的汗水,却被香玉制止了。
香玉抬起头来,她的视线望向窗外,远处的仙湖山笼罩在一篇暗淡的昏黄中,西边最后一抹浅淡的霞痕也正在一点点被暮色所抹去。
“今天是冬至,也是一年中阳气最弱的时候,念和游魂都会趁机来到此岸。”香玉这么解释着,她悄悄从袖子中抽出了随身携带的折扇,并将李珠儿护到自己的身后,“惠儿……”她喃喃念道,李珠儿也赶紧从香玉背后探出身来,他这时才发现,湘裙正站在医护室的门口。
“这是我同学啦!”松了一口气,我边打招呼边准备走向门口的湘裙,却被香玉抢先一步拽住了胳膊。
“我已经想起你了……惠儿……之前忘了你,很抱歉……”一边将我重新拽回身后,香玉一边向着站在门口的湘裙微微欠身。
“我不怪你,香玉姐姐,是母亲否认了我的存在。”湘裙……不,应该是很湘裙长得一模一样的李惠儿缓缓走进屋内,“我很庆幸这个孩子也喜欢着珠儿。”她用手指指了指鼻尖,“也正因为这份喜欢,我才可以顺利寄生在了她的身上。”
“你自以为自己是李惠儿,然而很可惜,你不是。”香玉抢先一步,她用扇子在地上画出一道线,旋即白色的光幕将李惠儿阻隔住了,“你只是念——是惠儿对珠儿留下的一份思念。真正的惠儿的魂现在被吸收在樱宁的媚珠里,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你不是惠儿。”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无论是或不是,这都不妨碍……我爱他!”
赤红的双眼,气流肆意冲撞着那道光幕,这力量显然超过了香玉的想象。
“她在盗用樱宁的力量。”因为要护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还有昏厥状态中的樱宁,香玉显然完全没有办法腾出手来正面应对,光幕上开始出现裂纹,“少年!你抱上樱宁,从窗户逃出去,我拖住她!”
“可这是三楼啊!”
“别废话,赶紧!”
虽然内心在拒绝,但是眼下的形式显然不容乐观,我只好起身,以公主抱的姿态将樱宁从床上抱起,一脚踹开窗户。
因为教学楼是挑高结构,所以虽然只是三楼,离地面的距离看起来却是相当的远,我只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
就这么抱着樱宁跳下去,肯定得残废……
“磨叽什么!快走啊!”
香玉反身就是一脚,就在被香玉踹出窗户的前一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扬天大喊了一声——喵喵!
伴随着医务室的爆炸声,我突然发现自己停止了下坠,整个人似乎趴在了一块软趴趴香喷喷的白色地毯上,睁开眼,发现龙形的喵喵精准地定在了窗户的下方,接住了坠楼的我们。
“喵喵,就在这儿。”龙形的喵喵低下头用鼻子拱了拱趴在她背上的我。
“干得漂亮喵喵!进岸间!快走!”
喵喵遵从我的意思,就在她腾身飞起的那一块,寂静无比的岸间之地迅速被打开,附近那些满脸差异的师生们以旋即如雕塑般僵硬在了原地啊。
骑在喵喵的龙颈处,我左手紧紧搂住昏睡中的,右手则抓住喵喵的龙角。喵喵带着我,迅速飞纵入云霄之间。闪耀着的群星布在四周,几乎触手可及。
心神还停留在方才看到湘裙……不,应该是看到寄生在湘裙身上的姐姐时的慌乱无措。
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姐姐会寄生在湘裙的身上?她究竟是想干些什么?
我只觉得自己的大脑里被塞满了浆糊,当我回过神时我却发现,周遭的景色已然变得陌生无比。原本还在视线中的仙湖山竟然都不见了。
“你在往哪儿飞啊喵喵?”
“喵喵,不认识路……”
“……那你飞那么快干嘛……”
我拍了拍喵喵的脑袋,示意她先停下来,身处高处的我本想通过古人看北极星的位置来辨别方向,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高看自己的了: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么多星星里哪一颗才是我要找的北极星。
“喵喵,我们要往仙湖山飞,你认识仙湖山在哪边吗?”
“喵喵,大概认识。”
喵喵的喉咙中发出一阵低沉沉的吟吼声,抖动了一下身子,一个利落的转身,便朝着相反的方向飞了过去。
虽然“大概认识”这四个字实在是让觉得有些心里没底,但这个时候,我也没用别的选择了,只能依靠喵喵的“大概认识”去找到我所要去的地方了。
事实证明,我太高看她了:
很快我就发现,我和喵喵……
彻底的迷路了……
“喵喵,你不是大概认识吗?”
“喵喵,真的,大概认识……”
喵喵的声音显得有点儿委屈,我也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去继续责备她,最好让她就地降落了。我让将樱宁安顿好,从喵喵身上跳了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我们竟然来到了一片山林之中。
我懊丧地叹着气,想着只能等天亮太阳出来后才能找到方向了。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和喵喵这会儿是在岸间,而对于岸间来说,根本就没有时间的概念。
那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岸间,去此岸找个人问路了。
不过环顾四周根本在荒山野外,怎么想也不会有人。
就在我想着是不是该先找一座城镇的时候,突然间,我只觉得自己的肩膀被用力地拍了下,“喂!我说你!”
我被背后那突如其来的吼声给吓得叫出声来,慌忙一个跳跃,这时候我发现,一个少女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
少女看起来穿着一件高中校服,虽然山区光线不好,但我隐约还是能看到她校服的胸口出纹着“荆溪三中”的字样。少女的手僵在半空中,似乎也被我刚才的一惊一乍给吓到了。
“请问……你是哪位啊?”
我试探性地向少女问道。
“这才是我要问你的啊!”
少女将长发撩到背后,手指指了指喵喵,“你是这条龙的主人?”
“呃,怎么说呢,算吧!”
“那么说,你是个仙咯?”
“嗯,这个应该不算吧!”
“那你是什么。”
“算是人类吧!”
少女愣了愣,直指着我的手放了下去,视线上下打量了我好久,最终重又落到了我的脸上,她的嘴里蹦出了一句我不太能理解的话。
“新来的箸师?”
“哈?你说啥?”
“不是箸师,又是人类……难道是跌落到岸间来的家伙?”少女摸着自己的下巴,自顾自地嘟囔着,她显然还在纠结于我的身份,而相比较而言,我对于少女的身份并不感兴趣,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
“那个,请问仙湖山该怎么走?”
“你是从哪来的?”
“……仙湖山那边来的……”
很庆幸的是,少女并没有嘲笑我的迷路。
“这是荆溪的龙池山,在仙湖山的南边。”
“嗯……请问北边在哪边……”
少女望着我,摆出一副如见智障的表情,她抬起手来指了个方向,“你就骑着你家的那条龙,一个劲儿地朝这个方向走就行。”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少女的表情突然变化了一下。
我自然是注意到了她表情的变化,但也没有多想,道谢一声后,我正准备和喵喵离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一把被抓住了。
少女纤细的手指死死箍在了我的手腕上。
“那个……”力道越来越大,简直快把我的骨头要捏碎了,“那个……请问……有事嘛?”我强忍着疼痛,尽可能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少女可能意识到了自己抓得太用力,她一把松开了手。
“哦,没什么事,只是发现一个问题。你呢……没有影子啊……”
少女这么说着,朝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我对钱百万本不反感,相反的,我一度甚至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但是此时此刻,我只感觉心中的愤怒、怨恨、不满在交杂孕育着。
挖土机在轰隆作响,又有好几棵树木被推倒,一大片山石被铲平。
庞大而健硕的钢铁巨兽,以一种和这山林氛围格格不入的高效率,改造着这里的一切。过往的绿色被夷平,在植被下安息了成千上万年的棕褐色泥土,被锋利的银白色铁齿给犁翻到阳光之下。无数只原本蛰伏在泥土间的各类昆虫,在阳光下开始四窜逃命。
以文明之名,这片山林正在被野蛮调拨回天地初开时的荒芜状态。
我感到愤怒,虽然我也不能理解这愤怒究竟是因何而来。但是这愤怒却真真切切地深扎向了我的胸口,以致于我无意识抓紧了藏在口袋里的那把匕首。
那把樱宁递给我的匕首,在中凝结着冰冷的质感,让我的意识陷入茫然。
“哟!小兄弟!”
恰在这时,我听到了钱百万的声音。转身,带着安全帽的他向我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怎么样!是不是有种大变样的感觉!”
钱百万双手叉腰,挺着广阔的胸膛,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气势。
“我跟你说,不是我吹,你看全省,哪家公司的施工效率能高的过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抽风似的胡乱挥着手,“不是我吹,三个月,就三个月,我这儿的房子就能交付了!等这里的房子卖好了,款项也差不多都收回来了的时候,我准备再去开发一下山底下的高档小区。把整个村给征用了,这样乡亲们就一起共同富裕了!”
钱百万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摆出一副勾肩搭背的姿势。他的手掌宽大得很,而且也非常温暖。但这种莫名的亲近举动,还是让我觉得非常别扭,以致于不免有些警惕。
“你看小兄弟,原来这个地方啊,真是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将来就不会啦!将来这里会有成片的高档住宅,还有高档的度假村,各式各样的农家乐。城里的那些有钱人都会到这山沟沟里来!这就是经济发展啊!”
钱百万这么畅想着,我斜着眼观察着他,总感觉他的眼角有些亮闪闪的。视线中,也带上了些许积极向上的力量。
“钱叔……大正哥……你造房子就是为了挣钱吗?”实在不知道该聊些什么的我莫名其妙地这么询问到,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么蠢的个问题。
“是啊,穷怕了啊。”钱百万这么说着,相当用力地叹了一口气,“你年纪小,估计没吃过啥苦。我们小时候啊,真是连饭都吃不饱,一件衣服得好几个兄弟姐妹轮着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生病了都没钱治,只能等死……”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声音分明有些哽咽。
钱百万将手从我肩膀上拿开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寒意重又向我拢了过来。
“我妈她当年就是因为家里穷,所以没享上福就走掉了。”
钱百万说这些的时候,之前的那种大大咧咧竟收敛成一种抑郁的感伤。以致于连对他向来有些反感的我都不免有些动容。
“所以,得赚钱。努力干活,努力赚钱。只有赚了钱,才能过好日子,才能帮助乡亲们一起过好日子。”
钱百万把戴在头上的安全帽摘了下来,我注意到了他鬓角那斑驳的白发,突然发现他其实远比我想象的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