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我这个人俗气,就知道钱。我真想说去他妈的!这个国家发展到今天,你说哪一点是靠那些整天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梦为马的酸诗人创造的?现在一群酸文人,一边住着老子吭哧吭哧盖的房子,一边骂老子是低俗的暴发户。去他妈的,没老子这群低俗的暴发户吭哧吭哧地干,像那些诗人一样整天去谈理想谈主义,这国家还得是几十年前那幅穷鬼样子!”
大团的白气从钱百万嘴里喷了出来,带着让人发晕的烟臭味。我装作看风景的样子,将脸撇到一边,以期避开那浓烈的口气。
“等这儿的地整的差不多了,我的二期工程也要开搞了。到时候把那个旧庙给它拆了,造上一个山林度假村,专门招待那些非富即贵的主。我跟你说小兄弟,稳赚!稳得很!”
钱百万继续在我耳边絮叨着,我只感觉连周围的空气都被他的口臭给污染了的样子。无处可避的我感到一种近乎愤怒的厌恶感觉,像是一股脏水在血管里肆无忌惮地乱窜,肢体的肌肉也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有一种想奋力挣扎,抓住一线生机的欲望。然后,掌心间冰凉凉的触感让我从这种压抑中回过神来:右手隔着衣服,我紧握着口袋里的那把匕首。
钱百万嘴里吐出的黏稠在一起的语句,像用黄沙搅拌过的水泥,满是隔阂生硬的感觉。时不时有几个词汇像坚硬的鹅卵石,从这份生硬和隔阂中钻出。
拆掉推平重建高档别墅度假村
发家致富稳赚不赔一起发财奔小康
赚钱赚钱赚钱赚钱赚钱赚钱
我的视线从斜睨到正视,掌心间突如其来的寒意让哦我从这份茫茫然中回过神来。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的手已经伸进了自己的口袋,紧握住了那把匕首。
寒意消退,掌心捂热了匕首。我望着依旧在滔滔不绝的钱百万,突然明白了心中潜藏的愤怒因何而来: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根本不能也不愿意去意识到樱宁她们的存在。
那些有别于人类,但却又无比真切的存在,就这样被一些人用自欺欺人的唯物论和无神论,强行贴上“封建迷信”的标签后就被彻底否决了。甚至于在干涉和伤害他们的时候,这些人连最起码的犹豫都不存在。相反的,内心还总怀揣着一份“清扫封建残余”的可悲而可笑的优越感。
说到底,终究只是出于那可耻的私利和自大。
我想起了樱宁的脸,想起她在樱花树下随落樱起舞的样子。白皙如玉的肌肤,柔顺如瀑的长发,纤长的睫毛,明媚的双瞳,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系在腕上的红丝线。
意志,仿佛在被一种无形的情感蛊惑着:无论如何,我必须守护住樱宁。
但就在下一秒,我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拉住了,回头,是樱宁严肃的脸。
“哟,晚上好啊丫头!又漂亮啦!”钱百万伸手用力地揉了揉樱宁的脑袋,“我就一直想生个女儿!”
“……没大没小的家伙,我……”
我清楚听到了樱宁地嘟囔声,生怕她一时控制不住引起不必要的争端,就赶忙找了个借口,把樱宁拉到了一边。
“你怎么来了?”我问道。
樱宁没有理睬,她转过身,望着不远处正在如火如荼施工中的工地,又有两棵树被推到了,无数的鸟雀惊起,在黄昏的天空中不知所措地盘旋着。
“我感受到了你内心的恶意……”这么说着,樱宁将手放在了我的胸口,“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人类的恶意让我有些难过……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
反复低语着“不知道为什么”这六个字,樱宁低下头去,然后又忽然恍然大悟般地抬起头来,“我明白了,因为我是你的母亲啊……”
她这么说着,发出一阵浅浅的叹息声。
如果是在平时,我肯定要和她争辩了,然而在此刻,我却只是觉得自己的胸口暖暖的。而在这阵暖意中,却也带着阵阵隐痛。
“没有一个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心怀恶意;更没有一个母亲,会允许自己的儿子成为杀人犯。除非……”
樱宁贴在我胸口的手放了下来。
“除非,被杀死的是母亲自己……”
“!?”
她这么说着,樱宁从我的口袋里拿出了那把一直被我紧握着的匕首,她打量着手中的那把匕首,沉默着,匕首反照出的光痕映在樱宁的脸上,让她五官的轮廓和质感更显清晰。
“作为一个妖怪而言,一切都无所谓。生死也好,存亡也罢,尽是天道,终不可逆。”她停顿了一下,拿着匕首的手垂放下来,视线也重新回到了我的脸上,“但对于母亲来说,她会不惜一切地保护自己的孩子,哪怕献出一切,包括生命。”
樱宁将手中的匕首重新递向我。
“为生存去弑母是成长的必经。”
她这么说着,脸上满满的坦然。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我都不知道该用怎样的一种态度去面对樱宁。每每想起她,我总觉得自己的肺部像是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挤压着,以致于近乎喘不过气来。冬日微弱的阳光,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施工声响,一点点地从门缝间挤进屋里。那施工的声音好像每天都在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时间的确是不多了。
望着被我扔在桌子上的那把匕首,映照出的寒芒和内心那求生的本能似乎都在蛊惑着我:杀了她,然后拿到她的媚珠,这样就能永永远远地活下去了。
永永远远……永永远远地活下去……
不知不觉,那把匕首被我重新抓在了手里。而也就在那一刻,刺骨的寒意沿着我的手臂窜向胸口。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匕首重又掉落回了桌子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声。
叹了口气,只感觉自己连情绪都不存在了,陷入一种极度虚无的倦怠之中。
我重又躺回到了床上,仰望着那暗淡无光的天花板,一言不发。乒乒作响的施工声,似远似近,若有如无地飘过来。
我知道自己正在浪费着残存的人生。
右眼突然有些发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暖流喷涌而出。喵喵趴在了我的身上。
“龙……”
喵喵望着我,白玉色的双瞳清澈而明亮。
只觉得心口有些暖暖的,我伸手,摸了摸喵喵的小脑袋。喵喵也真的就像猫咪一样地缩起脖子,露出一副很是惬意的表情。也就在那一刹,我莫名担忧着如果我不在了,喵喵该怎么办。但很快,我就为自己的这种可笑的担忧感到羞耻。
龙以万年为寿,对于喵喵来说,身为活不过百年的人类的我根本就是过客。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莲香在去世前说过的那一句感慨:人类的寿命实在是太短了……
是啊,即便能得到善终,终究也难过百岁。比起樱宁他们,我们就像是不知春秋的虫子。一切的留恋、一切的感动、一切的美好,而对于我们人类来说,终究是毫无价值的。因为我们的寿命实在是太短了,太短太短了。
只觉得鼻子发酸,原本深陷于虚无中的情绪毫无征兆地涌动出来。我狼狈而无措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不受控制地痛哭起来。
直到这一刻我才深切明白,对于我们人类来说,真正的悲哀并不在于死亡本身,真正的悲哀是我们终将面对死亡。无论是否努力、是否幸运、是否健康、是否富有、是否聪慧……死亡终究会收割走我们的一切,无视我们的不舍和不甘。
喵喵小小的手轻轻地摸着我的额头,她没有出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
“不哭呢,喵喵在……”
不知被哭声笼罩了多久,一声奶声奶气的声音终于是止住了我的痛哭。我有些不可思议地放下捂着脸的手,朦朦胧胧的视线中,我看到的是喵喵那圆嘟嘟地可爱小脸。
喵喵在……跟我说话?!
“喵喵……陪着你……”
她那小巧的嘴唇笨拙地动着,声音而阻塞的词汇从她的小嘴里流淌出来。眼见我停止了哭泣,喵喵抿着嘴,露出了一个同样小巧的笑容。
“一直都,陪着你……”
依旧趴在我身上的喵喵这么轻声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我。
那份温暖而柔软的感觉,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将我裹住。
心中积郁着的阴霾与绝望,被这份感觉一点点地驱散了。
“谢谢你……喵喵……”
我也伸手抱住了她,小巧的身子像一个精致的玩偶,让我在那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份可以触摸的踏实和安心。
在这份踏实和安心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去的。只知道当重新醒来的时候,喵喵已经不见了。
暮色渐临,推门而出,头顶的天空呈出一种青褐色的浓稠质感。一弯浅浅的月色似有似无地勾画在了那纯澈的夜空之中。
周遭安静地出奇,昏沉沉的意识让我觉得内心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前院传来了孩子的嬉戏声,我有些奇怪。毕竟这座狐仙庙里撇开喵喵不做计算,上次出现的孩子还是黄英带过来的三郎。
我来到前院,发现院落里真的有一个小男孩在玩耍着,而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位一脸慈祥笑容的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注意到了我,她先是有些惊讶地望向我,但很快,那份慈祥的笑容重新覆上了她的脸颊。
“没吵到你吧!”
“嗯,没有。”我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接下去,于是也就只好安安静静地看着那个男孩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玩耍着。
“这是您……儿子?”
中年妇女看起了或许也就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模样,如果生的晚,眼前这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完全可能是她的儿子。
妇女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是孙子哟!”
我一愣,下意识想说一句“你可真年轻”,但又觉得实在是有些尴尬,于是只能是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重又沉默了。
“奶奶!爸爸小时候也常到这儿来玩吗?”
小男孩突然抬起头,朝着我身边的妇女奶声奶气地嚷道。身为奶奶的妇女乐呵呵地眯起了眼睛,满脸的慈祥显而易见。
“是啊,你爸爸啊从小就身体差,所以奶奶小时候总是带着他上山来求狐仙娘娘的保佑。要不是狐仙娘娘,都不一定有你哟!”
妇女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上前一把搂住了小男孩,宠溺地捏了捏小男孩的鼻子,男孩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笑声过后,我这才发现周围实在是安静的有些诡异。
施工声听不见了、风吹树叶的声音也没有了……只觉得一切的声音都被抽离开了一般,那种寂静,那是种完全失去了真实感的寂静。
我正觉得疑惑,在夜空中,有一声悠长的喊声传来。
——珠儿……
一阵心悸,我恍惚抬起头,努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珠儿……
像是空谷回音,悠长无比,漂浮在这寂静的夜色中。
——快回来珠儿……
那妇女望了望夜空,又笑眯眯地望了望我,“看了有人在喊你回去了啊?”她这么说着,笑容变得模糊朦胧了起来。
一份莫名的困惑从心头升起,我正想开口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就在下一秒,脚底的触感在刹那间消失了,一股力量拉拽着我迅速向下方坠去。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背部便被一阵温柔的触感所承接。
本以陷入漆黑的视野一点点明亮了起来,视线由模糊转向了清晰。
我看到了樱宁满脸紧张的表情。
见我醒了,她才长长舒了口气。
“发生了什么吗?”这时我才注意到,不止是樱宁,蝶依和香玉也都在我身边,喵喵也继续趴在我的身上,同样紧张地望着我。
“你跌落到岸间去了。”
樱宁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么向我解释道。
“跌落到岸间?”
对于樱宁的解释,我依然是完全不能理解。但她显然不打算在这问题上和我有什么太多的深入,只是径直转身,走到房间的桌子前,拿起了桌子上的匕首,一把塞到了我的手里。
“没时间了。”她抓着我的手,尖尖的匕首直指向她的心窝,“抓紧吧。”
“等等!拜托别跳戏跳的那么快还行!”
我挣扎着甩开了樱宁的手,那把匕首也在挣脱的过程中掉落到了地上。就在我想着该怎么安慰樱宁的时候,我依稀听到前堂传来一阵浑浑的哭喊声。
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的我急匆匆跑出房间,跑到了前堂。我这才发现发出那杀猪一样哭喊声的不是别人,正是钱百万。
“求狐仙娘娘救救我儿子啊!求狐仙娘娘救救我儿子啊!”
他这个时候抱着一个小孩跪倒在狐仙的雕像前,祈求声也因为哭声而变得阻塞了起来。完全没了之前的那种横气和目空一切,这个时候的钱百万让我只觉得有些同情。
而就在我的视线无意落到他怀里的那个小孩脸上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周遭的一切又一次静止了。
——这是您……儿子?
——是孙子哟。
这番似在梦中的对话,此刻再一次如梦一般在脑海中虚幻的飘忽了起来。钱百万的儿子是五天前才到山上来的,也就是我和钱百万最后一次见面的隔天。正好赶上了学校放寒假,钱百万就把儿子接山上来玩了。结果就在两三天前,这孩子就一睡不起了。按钱百万的说法,已经一连睡了两三天了,滴水未进,去医院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百般无奈之下,钱百万想起自己小时候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自己的目前经常带自己到庙里来拜狐仙娘娘。于是二话不说就抱着自己的儿子进庙烧香来了。
就我个人而言,我很是讨厌钱百万这个人。但是看着他作为一个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我内心却依然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一份同情的情感。
一直忙于工作,年纪不小了才有了孩子的钱百万显然非常宝贝自己的老来子。我看着他快哭晕过去了,是在于心不忍,主动把他搀扶了起来。虽然我也很想告诉他曾经见过他的儿子,但如果我告诉他是在梦里见到的,我真害怕气急攻心的他会误以为我是在耍他然后把我一刀给捅死。
“这孩子也是跌落到岸间去了。”
我一愣,回头时才发现樱宁正站在我的身后。
她上前,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跌落的太深,怕喊不回来了。”
“那……那就是没救了吗?”
我完全意识到钱百万根本就看不到樱宁,自然也就听不到樱宁的讲话了。他只是单纯地听到了一句我的“那就是没救了”。差点儿崩溃了的钱百万显然是一阵腿软地瘫倒在了地上,他抱着自己的儿子,稀里哗啦地大哭着,嘴里不停嘟囔着“狐仙娘娘保佑啊!狐仙娘娘保佑我儿子啊!”
樱宁阴沉着脸,望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大嚎的钱百万,满脸的严肃。
“这孩子……是没救了吗?”
樱宁没有理睬我的轻声询问,视线依然落在钱百万的脸上。
“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人类。”
“呃……”
樱宁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脸上露出鄙夷而不屑的神情,“自私自利、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她转身从条案上拿起一个桃子,用力朝着钱百万的脸上砸了过去,“最让人讨厌的就是:人类永远在忘记!”
桃子正中了钱百万的额头,他显然是看到了一个桃子突然从条案上飞起,然后砸向自己的全过程。钱百万赶紧重新跪倒在了铺垫上。
“狐仙娘娘!求求你救救我儿子!求求你了!”
樱宁侧过身来,望着一遍又一遍磕着头的钱百万,依然是面无表情。
面对这样的樱宁,我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犯怵,实在是不敢说些什么。
等钱百万足足磕了有十多个响头的时候,樱宁才算是长长叹了口气。
“我们去把那孩子接回来吧。”
她这么无力的说到,然后打了一个响指,也就在那一刻,钱百万的动作突然僵硬在了半空中。周遭的一切迅速陷入死寂之中,然后,屋后的庭院中,传来了孩子的嬉闹声。
我跟着樱宁一起走出了前堂,来到后院。昏黄的灯光下,我再一次遇到了之前的那位妇女和小孩。再看到我的那一刻,妇女并没有展现出太多的惊讶,但当她的视线注意到了我身边的樱宁时,她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得激动了起来。
然后,她喊出了一声让我无比费解却又恍然大悟的称谓。
“狐仙娘娘!”
对于妇女的这个称谓,我一下子明白了樱宁体内为什么会有狐狸才有的媚珠,也突然想起了好久前,当山下闹狐狸的时候,山下的村民山上来拜狐仙,樱宁大发雷霆的模样了;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在香客给狐仙大人上香的时候,香玉会说樱宁受了好多香火的说法了;我更是意识到,爷爷口中的那位狐仙大人指的究竟是谁了。
“好久不见啊珍宝……”
没有在意我满脸的惊讶,樱宁向着那位妇女伸出了手,妇女也乖巧地弯下腰来,任樱宁抚摸着自己的脑袋。
“对不起啊狐仙娘娘,我家大正又给您添麻烦了。”
妇女这么说着,慢吞吞地在樱宁身前跪下身来。
“实在是对不起啊!真是太对不起您了狐仙娘娘。”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低声地啜泣了起来。
樱宁没有说话,只是一声不吭地轻抚着妇女的头。
过了好一会儿,樱宁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都不投胎,一直在岸间呆着,说到底,就是为了看一眼这个宝贝孙子吧。”
妇女没有说话,只是再一次深深弯下腰去,向着樱宁重重磕了个头。
而樱宁这时也慢吞吞皱起了眉头,“孩子也看过了,让他回去吧,珍宝。”
妇女直起身来,满脸泪痕带着惊讶地望着樱宁,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狐仙娘娘,我……我见一眼我家大正。”
“人鬼有别。”樱宁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你该去投胎了珍宝,你在岸间呆了太久了。”
“我只是想告诉他!不能继续造孽下去了啊!告诉他当年要不是您,这兔崽子早死了!做人不能忘本啊!”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力抓住樱宁的裙摆,继续俯下身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樱宁再一次沉默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吞吞蹲下身去,右手抓住袖口,一点点擦拭着妇女脸上的泪水。
虽然光线很昏暗,但是我依然清晰注意到了樱宁脸上那份温柔慈祥的表情。
“你都走了快三十年了啊珍宝。”樱宁的声音很软很柔,却也依稀带上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悲怆和沧桑,“王子服也老了啊,至于我,也已经在此岸待了太久太久了,一次又一次地送你们这些人类离开,说实话,我累了。”
这么说着,樱宁她吃力地叹了口气。
“五十年前我就应该死的,但因为你和王子服,我侥幸继续活了下来。”
樱宁拍了拍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家大正没做错什么,也没给我添什么麻烦,他只是在提醒我,我的确活了太久了。真是愚蠢啊,明明最看不起你们人类,自己却也越来越像你们人类,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了,真是太愚蠢了。”
樱宁的视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移到了我的脸上,那是一种清澈的、干净的、温柔的、却也凝集着丰富情感的视线。像是一股水流,自上而下的洗涤了我的全身,我只感到一种柔软的情绪一点点填充着自己的心房。
收回视线的樱宁,慢悠悠地抬起右手,再一次露出了手腕上的红丝线。
“你小时候很喜欢看我跳舞吧珍宝。”
她这么说着,朝着妇女露出了笑容。
“在你去彼岸前,我再给你跳一次。”
原本如同作为镜像漂浮在半空中的樱花瓣重新飞动了起来,围绕着翩翩起舞的樱宁。茂密而鲜艳的樱花树,在夜色中弥散开樱红色的光。空气再一次出现了风声、若有如无的施工声也开始传来。
我听到一阵跑步声,一个小男孩穿过长廊跑进后院,和原本就呆在院落中妇女身旁的那个小男孩合二为一体。男孩开心地拍着手,大声喊着“好漂亮啊!”
然后是钱百万急吼吼的声音,他显然是追赶着突然从怀里挣脱出来,跑向后院的儿子而来。然而当他来到后院的那一刻,他的注意力显然已经不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了。他先是注意到了在樱花树下随花瓣而舞的樱宁。
接着,钱百万的视线移向一旁,并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妈……”
钱百万的声音在颤抖着,他一点点地靠近了那位妇女。
然后,扑腾一声地跪倒在了地上。
“妈!”
钱百万抱住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养育了他却没能享上清福的可怜母亲。我不知道这一刻的他内心究竟是一份什么样的情感。是开心还是庆幸,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他的母亲终究是已经不在了。
即使再有几辈子,也不会重逢了。
永远永远,只能思念,不能重逢。
“妈!儿子有出息了,儿子赚了好多好多的钱!儿子能给你买新衣服了!你再也不用去邻居家借米了……再也不用……再也不用去借米,也不要去捡穗子了。现在不过年也能吃上猪肉了,不止是猪肉……还有好多好多的肉,各种各样的肉……妈……妈……我想你啊妈……我真的好想你啊……真想你啊……我赚了好多钱,好多好多钱,什么都能给你买啊妈,你回来吧!儿子……儿子什么都能给你买了啊!你回来吧妈……我……我想……你回来吧……我想你……儿子想你啊……”
看着在母亲怀里哭得像个孩子的钱百万。之前对于他的种种不满和反感,在这一刻,一如那随风飘落的樱花,飘散向了远方。
我对于钱百万的情感,突然从同情变成了嫉妒。不管怎么说,他至少还有一个母亲可以去思念,去缅怀,但于我而言,我却连自己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
抬起头,望着樱花树下的樱宁,她的舞蹈行云流水,优雅而静谧。
——樱消尚复开,人去再无回。天道沧桑意,究其自可哀。
樱宁的歌声,与钱百万的哭声一起,在零落的樱花间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