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绥站在一块小土坡上,双手叉腰,准确无误传达了太爷爷的指令:“太爷爷说了,让你们一人挑十担水,不挑完不许吃饭。”
其中一名较大的男孩明显有些不服气,抬手抹了把流出的鼻血,愤愤不平道:“太爷爷怎么会忽然让我们挑水,绥之,是不是你又去告状了?!”
阿绥做了个鬼脸:“我才没告状,你们本来就打架了。”
另外一名孩童反驳道:“谁打架了,是阿宴先冲过来打我们的!”
阿绥心思单纯,说话难免口快了些:“谁让你们骂他瘸子的!”
“他本来就是个瘸子!”
“就是就是!”
孩童时期的恶意最是单纯,也最是伤人,伴随着四周接连而起的附和声,一直安静的阿宴忽然暴起冲了上去,只见他把其中叫嚷声音最大的一名孩童按在地上死命乱揍,眼神冰冷,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狠厉:“你再骂一句?!”
远之被他凶狠的眼神吓到,瘫倒在地,一时竟呆得说不出话。其余的孩童见状连忙上前把阿宴拖开,这才平息一场风波。
他们都是村子里一起长大的玩伴,不见得真有什么坏心,偶尔因为争执打架,最多一顿饭的功夫就忘到了脑后,从来没有谁像阿宴这么认真,打架的时候仿佛要活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那些孩童面面相觑,总算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群架行为有些过激,最后都老老实实散去,各自回家中拿了平常练功用的小木桶去溪边挑水。
阿宴也不例外,他用扁担挑着两个空桶,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直到这个时候,伽因才发现对方的右腿似乎有些问题。
山路陡峭,那名小孩时不时就会狼狈摔一跤,最后又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仿佛不知道疼一样。有好几次伽因都忍不住伸手扶他,指尖却直接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就像触碰到了一团虚无的灵魂。
这里是梦境,他碰不到对方的。
伽因只好慢慢跟在这个小孩身后,他盯着对方倔强而又孤僻的背影,恍惚间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又想,才发现原来有些像自己。
确实像,他们都是瘸子。
伽因不太理解这只虫崽为什么小小年纪就瘸了,还要辛辛苦苦地下山挑水。他有些担心对方从山上摔下去,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尽管他们根本触碰不到彼此。
阿绥也蹦蹦跳跳地跟在旁边:“三爷爷,要不要我帮你挑啊~”
他没有什么坏心,但蹦蹦跶跶的样子显然会让天底下九成九的瘸子看了心里都不太舒服。
阿宴声音冷冷:“别叫我三爷爷。”
阿绥只好改口:“好吧,阿宴,要不我帮你挑水吧?”
“不用。”
阿宴语罢直接加快速度走在了前面,拒绝之意格外明显,阿绥见状挠挠头,信以为真,只好自己去旁边玩了。
伽因静默了一瞬,心想那名叫阿绥的孩童真傻,对方拒绝不见得是真的想拒绝,你多问几次,他自然就同意了。
那名叫阿宴的孩子心气太高,只问一次是不够的,要问上一百次一千次,说不定就软了他的心肠。可惜这世界上的善意最少一次,最多三次,再往上,就没有了。
阿宴……
阿宴……
伽因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心想这个名字真奇怪,却又不难听。他跟在阿宴身后,眼见对方扛着扁担一趟又一趟地艰难挑水,也不知在山路上摔了多少跤,原本十担就能挑满的水缸,阿宴足足挑了十六担才挑满。
当水缸灌满的时候,那两条腿已经摔得不能看了,裤子破了,膝盖也破了。
天边阴云密闭,每每有风吹过的时候,整片山林都在呼呼作响,这是要下雨的征兆。
阿宴却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回家,一个人坐在小溪边盯着里面的碎石发呆。他太瘦了,脸上没有什么肉,眼珠黑黑的,睫毛也是黑黑的,但面容清俊秀气,不像别的孩童一团稚嫩,已经能窥见几分长大后的成熟了。
细细的雨水一滴一滴落下来,很凉。
一双黑色的军靴不知何时出现在阿宴前方,然后缓缓蹲了下来,只可惜他们谁也看不见谁。伽因静静注视着面前这只可怜的虫崽,天边细雨纷纷,却只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小虫崽,”
伽因仿佛是怕惊扰了什么,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回家?”
阿宴听不见他的话,自然也没办法回答他。瘦小的孩童在雨水中努力蜷缩起身躯,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但他仿佛宁愿淋雨也不愿意回到刚才那个村落里。
伽因见阿宴的身上都湿透了,一言不发脱掉自己的军装外套,然后撑在了孩童的头顶上方。他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他觉得这样自己的心里会好受一些。
阿宴太瘦小了,伽因必须半跪着和他说话。
“再不回去,你的雌父和雄父会担心的……”
他不知道阿宴是孤儿。
“雨很快就下大了,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伽因莫名很喜欢这个孩子。他注视着阿宴清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心想自己以后万一和雄主有了虫崽,也像这么漂亮就好了。
可惜他是银发红眸,雄主是蓝发蓝眸,他们将来应该生不出黑发黑眸的虫崽。
伽因思及此处,缓缓垂眸看向阿宴受伤的右腿,却见对方的膝盖处有些扭曲变形,应该就是导致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原因。
先天残疾,很难治疗。
伽因似乎想伸手触碰,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只听远方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声,原来是之前坐在村口吃核桃的那名老者寻了过来。
阴雨天气,山路泥泞难行,那名老者却健步如飞,几个纵跃就从山坡跃下了溪边。他踩着碎石滩一路来到溪边,伸手一抓,直接把阿宴从地上抓了起来。
伽因有些担心老者责罚阿宴,紧张伸手阻拦,却扑了个空。
太爷爷攥住阿宴的胳膊,目光上下一扫,发现了他身上的泥巴和伤痕,在雨中皱眉问道:“下雨了,怎么不回家?”
阿宴低着头,垂着眸,神情冷漠而又倔强:“我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