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姨娘就躬身站在榻边,紧紧地握着萧衍的手,眼眶中盈满皎洁的泪水,柔声道:“侯爷,你别急,等太夫人请来了太医,一定能治好你的。”
她一手轻拭着泪水,娇躯不住地轻颤着,哀婉痛惜地看着萧衍。
然而,这一次,萧衍非但没有附和,反而像是被当头泼了一通冷水似的,神情从激动转为绝望,肩膀如坍塌的山峰般垮了下来。
“不成的。”萧衍近乎呢喃地说道,飞快地一把拉住了太夫人的袖子,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眼神阴沉。
太夫人一看萧衍的表情,就意识到不好,唤了声“王嬷嬷”。
王嬷嬷极有眼色,赶紧把那些大夫以及屋里的下人全都招呼了出去,自己亲自在门帘处守着。
“大皇子也在尚古城……还有鸾儿。”萧衍神情晦暗地说道。
他的心头空荡荡的,满是悲凉,抬手想去摸自己溃烂的右腿,又在快碰到时,受惊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什么?!太夫人与崔姨娘皆是一惊,惊诧地瞪大了眼。
萧衍艰涩地接着道:“那伙白巾军上月劫走了一批粮草,这个月我和承恩公在尚古城很是艰难,粮草不足,再加上士气大减,将士们靠着百姓上缴的粮食,才勉强度日。那段日子,城内的军民都十分颓废。”
“后来,鸾儿和大皇子一起来了尚古城,也不知道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才避开了围城的那伙白巾军。”
“大皇子跟承恩公提议与白巾军议和,将他们招安,说那白巾军的大头目名叫刘子林,当初之所以会落草为寇,是因为去岁冬上郭郡雪灾,从郡太守下至县令赈灾不利,还加重了赋税,更有富户粮商趁火打劫,提高粮价……刘子林带人去粮铺抢粮,反而被粮商拿下送进了衙门,下了大狱。后来,刘子林全家十几口都没熬过冬天,全都活活饿死了。”
“大皇子就说斩了郡太守,再把粮商厉宗毅交于刘子林处置,以平息白巾军的怒火。”
“承恩公同意了。”
当时,他们也就是这么做的。
那会儿是萧衍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只要招安成功,这次剿匪的军功就唾手可得。
他距离成功也就一步之遥而已。
太夫人、萧氏等人皆是噤声,屋内只有萧衍一个人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衬得他粗重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可是……”
萧衍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刘子林还提出了一个要求,说要再给十二车粮草,才愿意坐下来商议招安的事宜。”
“承恩公就命将士去城中收粮,不想,城内那些百姓不仅拒不给粮,还口口声声说白巾军全是恶人,他们在上郭郡、樊阳城的不少亲友都是因白巾军而死,刘子林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甚至还说什么承恩公与白巾军是一伙的,蛇鼠一窝,承恩公一次次地逼百姓缴粮,是要把他们逼上绝路,把他们活活饿死。”
“刁民,全都是刁民,不讲道理,不顾大局。承恩公下令百姓缴粮,全都是出于大局考量。”
“那些刁民还打算集结闹事,还是承恩公派兵把他们镇压了下去。”
萧衍说得冠冕堂皇,却不曾提承恩公麾下的那些将士在城内百姓的家里搜刮粮食时,完全是强盗作风,烧杀抢夺,甚至还打死了几个平民,闹得怨声载道,这才引起了百姓的义愤,自此民乱一发不可收拾。
萧衍眸底掠过一抹阴鸷的光芒,重重地拍了床榻,愤愤道:“刘子林本来都快答应招安了,就差那一步了。”
“偏在那关键时刻,城内的百姓竟然造反了,数百人冲进了府衙中,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一群不顾是非的刁民!”
“他们不顾大局,竟然还要造反!!”
萧衍咬牙切齿地恨恨道,□□的痛楚与内心的苦闷交织在一起,渗入骨髓,从内而外地撕扯着他的□□。
“阿衍,”太夫人声音嘶哑地叫道,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腿到底是怎么伤的?”
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她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眼角眉梢的皱纹更深刻了,憔悴不堪。
萧衍紧紧地捏着拳,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当时府衙里太乱了,到处都是人,还有人放了火,好些官兵都被打得头破血流,我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混乱中有一棍重重打在了我的右腿上,痛得我晕厥了过去。”
等萧衍醒来时,人早就被亲卫带出了府衙,躲在了城里的一处宅子里。
那会儿,城里太乱了,拖了两天才找到军医草草给他处理了伤势,当时军医说他是腿骨骨折,要养上一段时间……
萧衍失魂落魄地呆坐在榻上,脑子里似有无数蜜蜂嗡嗡嗡地乱撞。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嗓音变得更嘶哑了:“不管怎么样,是大皇子提议招安的,尚古城会起民乱,大皇子难辞其咎。”
“皇上那般宠爱大皇子,肯定要保大皇子的。”
说到这里,萧衍悲愤交加,眼睛更红了,脸上混杂着愤慨、无奈乃至自怜的情绪。
也就是说——
“尚古城的这场民乱肯定要有人背锅。”萧衍徐徐地艰声道,那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浑身上下绷得紧紧。
他悲哀地说道:“娘,你去宫里没用的,皇上是不会给太医的。”
萧衍是从幽州回京城的这一路上,一点点地想,细细地推敲,这才想明白了。
现在皇帝怕巴不得他死了,然后把所有的罪往他身上一推,那么大皇子的声名就保住了,承恩公也不会因此被治罪。
他才是所有人中最无辜的一个!
在城中烧杀抢掠的是承恩公麾下的将士,他也不过是拿了他们孝敬的五千两白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怎么就要以一条腿作为代价呢?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萧衍在心里念念有词,感觉右腿像是被一把刀子一刀刀地割着,剜下一块块的皮肉,到后来,只剩下了麻木。
“……”太夫人摇摇欲倒,几乎快要撑不住了。
萧氏连忙搀住了她,搀着她在榻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