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和尚笑起来了,偌大的年岁了,居然牙齿很好。满嘴白牙,竟然一个不少:
“小子,我看你是明知故问,这里的一点家私,哪还能瞒得了你的法眼?怎么,还要我亲手送上吧?我看你是没有这个造化。”
“没有这个造化我也就不来了。”果然他像是无所不知,左右打量一眼,径自步向里头案前,竹案上盖着一片芦席,芦席下面是一个竹笸箩,里面有好东西。魏言期微微一笑,老实不客气的就享用了。
一个剥了皮的光头大首乌,却是新鲜得很,轻轻一捏,竟像是挤得出水来黑黑的顶门之下有一圈淡红色的颈项,竟是一只“粉头乌”,难寻得很,即便是出得起这个价钱,一般药铺子里也难寻得很。
魏言期一时大为惊喜,拿起来就咬,一咬之下,才想起了有些不妥,侧目视向和尚。
出云僧摇头笑道:“痴儿,痴儿,岂不知‘见光失灵’么?原是留给你的,吃了吧!”
翻了一下眼睛,魏言期想说一声“谢”,想到了老和尚的这句“见光失灵”,也只有闷着声,匆匆几口把一只足足有四两重的“粉头乌”吃了个干净。
老和尚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每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老和尚心里都充满了慈爱,也都会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念尘”之感,也许是他的修行还不够吧,还不能修到真正的“四大皆空”,再不就是他的尘缘未了,他们之间也许是有缘分的吧?
一个大首乌入了肚,嗓子眼干干的,像是噎得发慌不仅要吃,还想要点喝的。
笸箩里另外还有半截盖着盖儿的竹筒子,里面盛着半筒子汁液,魏言期端起来晃晃,笑道:“这是什么?”
“喝了吧!”大和尚笑啧着,闭上了眼睛,像是饱经世故的老爷爷,对付调皮的孩子的那个神态。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竹节里的玩艺儿,已被魏言期喝光了,“都喝光了?”
“喝光了!”问得爽快,答得更干脆。
带着几分腼腆,魏言期在老和尚对面坐下来,长长吁了口气,像是吃饱了:“现在舒服多了。”
“舒服多了?”老和尚喃喃地道,“忙了我一个更次,算是便宜你了。”
“不好意思。”魏言期一笑,道,“下一次轮着我孝顺你便了,一卷‘伽蓝逢雨经’,我是抄定了。”
“这也罢了。”老和尚微微点着头,一双眸子,只是骨碌碌地在他脸上转个不休。
魏言期还在回味着刚才的饮料,由于常饮,一尝即知,他细细回味地数着:“天门冬,地黄,黄精,枸杞子……掺着‘子露’成汁不对……还像是多出一样东西。”
“算你聪明”老和尚哼了一声,“给你五个数目,猜不着即是朽材。”说数就数,一、二“三”还没有出口,魏言期这边已报出来了:“是了,是‘四角菱’吧!”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算你答对了。只是他的那双眼睛,仍然在魏言期脸上转着,慢慢地,和尚脸上已失了原有的笑容,“说吧,你今天来看我,有什么重要的事?”
“算是被你猜对了。”魏言期道,“早知道,半年以前就该听从了你的话,离开了桂林,可如今……”
“如今看来倒也不晚,只是你肯不肯罢了。”微微一顿,老和尚摇摇头,又说了一个“难”字。
耳边上忽然响起了一阵子嗡嗡声,膝胧中隐约可见一只苍蝇,在室内绕着,随即扑向窗棂子,尽自拉个不休。
出云老和尚一声喟叹道:“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艰,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生平被眼瞒……”顿住了话头,老和尚竖起了一根食指,施展的竟是南方“一阳神指”之力,向着纸窗上一点,赫然作响声中,已在桑皮纸上开了铜钱般大小的一个窟窿,算是为了那只无眼苍蝇开了求生之路,顿时穿飞不见踪影。是时朝阳新出,窗户中映出浅浅的一抹红光。室中二人,顿时沐浴在清晨红日,无限光彩生机里……
魏言期像是呆住了。
“怎么不说话?”老和尚打量着他总是提醒着自己,这样难得少年,不容他有所失足,然而“事有定数”,却又是“强求不得”,且随他去吧。这么想着,老和尚倒是不再忧虑了。
魏言期恍然像是有所微悟,转看向老和尚道:“你看我……还能退出来么?”
“你能么?”老和尚问了一句,一双眸子直直地向他逼视着。
“我……只怕不能。”
“为什么?”
“为了……”魏言期叹息一声,摇摇头冷冷地道:“人情,道义……总之,我……不能。”
“这就是了。”老和尚慨然叹息一声,道,“不瞒你说,观诸你此刻眉眼,只怕眼前有一步大难……唉唉……”
“老和尚你怎么说……”
“痴儿……痴儿……”出云和尚讷讷地道,“你魏家三代争胜,铁血钢骨,无一为意气所困,到了你这一代上,还是逃不出这个窠臼。”
几句话说红了魏言期的脸,虎然作势地由位子上站了起来……却也只是怒视着对方和尚,发作不得。
可不是么,老和尚虽然未必赶上与魏家三代都论得上交情,就魏言期所知,打从自己祖父辈上,就与这个和尚有过来往,如非他是出家人,咳嗽一声,硬要占上“爷爷”的辈分,却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
“哼哼……怎么,我说这话你还不服气么?”出云老和尚一双蒲扇大手,在头顶上搔了几下,“小期儿……我给你算个卦吧!”
“出云神卦”,可不是吹的,魏言期从小就知道,只是老和尚不轻易为人算就是了。说着,他就起卦了。
只是几个黑白棋子儿,唏哩一声摊开来。端详着,老和尚的脸色可不大好看
“我说的是吧,阿弥陀佛!这是一局险卦呀”
“你说清楚一点吧!”
“说清了就不灵了,险,险……好险呀!”老和尚这一连三个险字,魏言期可有些沉不住气了,伸出手把棋子儿弄乱了。
出云和尚两道长眉蹩在了一块儿,微微摇摇头道:“真教人难以相信,小期儿,凭你这样的身手,竟然还会……这就叫强中更有强中手……”
魏言期转过身子来,走向窗前,伫立了少顷,就手推开了窗门,逼人的红光,立刻大肆渲染了进来,“这个人,老和尚你应该知道。”
他回过身子来,盯向出云和尚,“长白山的那只老金鸡……飞出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