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霸王别姬
光华殿位于禁城中心,是光明王朝开创者光华皇帝生前起居的宫殿,在其驾崩后,成为后世空桑皇帝接待贵客的处所。经过数百年的精心布置和经营,此殿精美绝伦。庭前种着来自天阙深处的奇花异草吐露着芬芳,珍禽异兽缓步来去梳理着羽毛。殿内丝竹悦耳,舞袖翩跹,一行行美人跳着舞曲,奇珍异宝堆满座上,光芒四射。
一切,都是云荒大地上富贵奢靡的模样。
重重的帷幕后,却坐着一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戎装的军人肩背笔直地坐在大殿的正中位置上,在靡靡的歌舞里盘膝垂目而坐,右手握着什么东西,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都一天过去了,这个人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彩袖旋舞中,宫廷舞姬窅娘用余光偷偷瞥了这个军人一眼——真是的,这些军人只知道打仗,请他们欣赏歌舞就如对牛弹琴!窅娘一边舞着,一边在心里嗔怪。
乐师们应该也是疲倦了,乐曲奏得有气无力。窅娘将足尖高高挑起,做了一个极难的回旋,稳稳落下。又是一曲接近尾声,跳了一天的舞,她也有点累了,不由得想趁机退下去休息一下。然而只是微微一分神,脚尖着地的瞬间便失了准头,只听到咔吧一声,脚腕一扭,她惊呼一声跌了下去。
就在这一刹那,那个人睁开了眼睛,猛然拍了一下身边的长案——那一条沉重的紫檀木案子飞速滑出,嚓的一声,不偏不倚直飞过去,正好托住舞姬跌下的身体。
那个军人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将眼睛合起,再不动声色。
在那一刻,忽然有人鼓掌:“白帅果然好身手!”
在午后的斜阳里,有两人从殿外缓步而来,峨冠博带,前面的是空桑的白帝,而紧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支水烟筒的老者,则是宰辅素问。他们两人穿过花木扶疏的皇家园林,从议政的紫宸殿方向走来,踏入了光华殿。
座位上的那个军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俯身一礼:“参见帝君。”
“免礼免礼。”白帝笑呵呵地在主座上坐下,殷切垂询,“朕事务繁忙,到现在才来见爱卿,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这帮人可侍奉得合意?”
白墨宸点头:“颇佳。”
“哦,朕倒是忘了……爱卿平日看惯了殷仙子的绝世歌舞,这些估计也都入不了眼了。不过朕这里有个好东西,却是外头没有的。”白帝拍了拍手,立刻有内侍鱼贯上前,将肩上扛的东西放下,列了一地——竟是十数坛美酒。白帝指着那些美酒,道:“这是大内秘制的十年陈冷香酿,轻易不赐予外臣,今日得闲,特来与爱卿同饮。”
白墨宸的眼神微微一动,口中却道:“多谢帝君。”
“宰辅也来一起吧。”白帝大笑,拍了拍右手的席位。
三人坐下后,白墨宸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左手,手心里那一块冰冷的金属硌痛了他的手掌。那是青铜错金的令符,被雕刻成一只猛虎的模样,虎符的脊上刻有铭文,骑于中缝,只有合符之后方可通读。上面有十二个字:“三军之符,右于帝君,左于白帅”。
每个字都只有一半。
这是军中调兵用的虎符。虎符在铸成后沿着脊背剖为两半,右半存于朝廷,左半发给统兵将帅。一旦帝君要更换统帅,或者调兵遣将之时,需要派使者持右半的虎符前去军队,和统率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合,两半勘合验真,指令才能生效。
如今这一块握在他手上的虎符,是用来调动西海上二十万大军用的。而另一块,则在白帝的手里。
前日奉诏入宫时,他再度力陈此刻不能从西海撤兵发动内战的种种理由后,白帝没有多说,只是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说了两个字:“虎符。”
那一瞬,他立刻明白了帝君的意思——帝君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听从安排从西海撤兵,拥兵入关,助其发动内战;要么,就要立刻交出手上的兵权!
他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帝君且容在下考虑一下。”
白帝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笑意:“朕的耐心有限。到明天午时,给朕最后的回复。”
明日午时,已经足够了。
到那个时候,穆先生已经率人赶到了吧?
然而,变生突然。约定的时间远远未到,白帝又再度大驾光临!难道帝君已经按捺不住,或者暗地里起了疑心?
然而奇怪的是,白帝似乎毫无重提旧事的意思,坐定后,道:“朕下朝后无聊得很,不如今晚我们就在这殿里做长夜之饮,可好?”
白墨宸暗自吸了一口气:“微臣遵旨。”
白帝大笑着挥手吩咐,“奏乐!上酒!朕今日要和墨宸好好痛饮一场!”
内侍拍开酒瓮,殿内登时浓香四溢。美丽的宫女们列队而上,娇柔地倚靠在三人身侧,用纤纤柔荑将美酒倾倒入金樽,奉到了君臣面前。窅娘一直好奇地看着这个军人,此刻一见有机会,便捧着金樽,坐到了白墨宸身侧侍奉。
“爱卿,请。”白帝拿起一盏喝了一口,转头对着白墨宸笑了笑。白墨宸不动声色地端起酒盏,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然后翻转手腕,将杯盏展示给帝君和宰辅看。
“好酒量!”白帝大笑,忽地压低了声音,“不怕朕赐的是毒酒吗?”
白墨宸笑了笑:“墨宸奉诏进了宫,自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帝君要杀微臣,有的是方法,如果只是赐予毒酒,反而太简单了吧?”
“哈哈……说得好!”白帝再度大笑,“墨宸,你这样的用兵奇才三百年才出一个,朕怎么舍得自毁名剑呢?来,喝酒!”白帝再度举起了酒杯,转向左侧,“宰辅也一起来吧。十年前,没有你们两个,白烨哪里来的今日?”
白墨宸微微一震,抬起眼,却看到宰辅也同时一震,眼神雪亮。
此刻,帝君居然提起了十年前!
在十年前那场惨烈的内宫政变后,他们三个联袂从血海里步出,站在伽蓝白塔底下,回顾背后堆满了失败者们尸体的深宫,相互点头示意,击掌相庆。他们在对手的坟场上举起了金杯,共贺彼此的成功,知道从此以后这片云荒大地将换上新的主人。
那是属于他们三人的时代的开始。
到了今日,帝君提起这个,又是在暗示着什么?
白帝却似乎不知道两位臣子心里的感触,一反常态地频频举杯劝酒,很快,一坛美酒就见了底。白墨宸酒量好,倒不觉得什么,宰辅素问却已经不胜酒力,满脸潮红,推说年事已高,连连摇头。帝君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酒性勃发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阴毒的表情,笑了一声:“美酒当前,宰辅却不肯饮,定然是这劝酒的美人太没用。来人!”
左右一声应,有内侍立刻踏步而入。
那一瞬,白墨宸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注意到此刻按刀入内的并不是内侍监的人,而是原本不属于禁城大内体系中的陌生人马。
今夜,帝君居然调集了人手带刀入宫!这暗示着什么?
“拖出去,斩了。”白帝挥了挥手,轻松地下旨。
坐在宰辅身侧的那位美人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看到白帝脸上犹自带着笑容,还以为帝君不过是酒席间开了个玩笑。然而很快缇骑便抓住了她的双肩,毫不留情地拖起。那个美人这才明白大祸临头,吓得花容失色:“帝君饶命!”
白帝不耐烦地一挥手,刀斧手立刻将人拖了出去,哀叫声渐行渐远。
白墨宸坐在下首,握着酒杯微微蹙眉。白帝这是在做什么?是在他面前展示天威、蓄意恐吓,还是……然而不等他思考完毕,很快便有人进来复命,金盘上赫然托着一颗美人的首级,妆容犹在,媚颜如生。
白墨宸微微吸了一口冷气,看了一眼白帝。
居然是来真的?原来,他还是低估了帝君的阴狠。看来,今晚留一招撒手锏的确是对的,否则,自己说不定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不错,就放在这里让朕下酒吧。”白帝让内侍将美人首级连着金盘放在案头,笑着看了一眼白墨宸,举起了手里的酒杯,“墨宸,你也再来一杯?”
在帝君举起酒杯的一刹那,白墨宸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侧的美人颤抖了一下,脸色转瞬惨白。窅娘没有料到厄运会那么突然地降临到自己头上,抬起眼看着身边的军人,瞳孔里满是恐惧,用颤抖的手倒满了金杯——
只要他不喝,那么,她的人头就会立刻落地。
然而白墨宸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接过了金杯,一饮而尽。那一瞬,窅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手指冰冷,瘫软在他身侧。他放下空了的酒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这个美人遍体冷汗、战栗不止。
帝君好色,却并不怜惜这些美人。只要能永霸这个帝位,这天下美人还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果然好酒量!”白帝击节赞叹,又转向了宰辅那一边,对着阶下另一位花容失色的美人道,“去!还不快给宰辅满上?”
那个美人吓得面无人色,一下子跪倒在白发苍苍的宰辅面前,颤巍巍地捧着金杯,举过头顶,满目哀求。然而宰辅不为所动,笑着推辞:“老臣体弱多病,真的不胜酒力。”
“哦?”白帝眯起了眼睛,斜了一眼殿下,“来人。”
“宰……宰辅!求您了!”那位美人知道大难临头,颤抖得无法控制,立刻趴到了地上,将金杯举起,“求求您了……只是……只是喝一杯……”
宰辅摇了摇头,眼皮也不抬:“抱歉。”
在美人远去的哭喊声里,大殿上重新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外面暮色四合,乌云低低地压着,将白塔的顶端遮蔽在云里,空气仿佛凝滞了,沉闷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征兆。
不一时,听到门外传来了第二声惨呼。殿下所有的乐师和舞姬都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没有人敢喘一口气。
血腥味弥漫在光华殿里,白墨宸吸了一口气,看着坐在一边的君臣二人——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宰辅并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掏出了水烟筒在金盘上磕了一磕,施施然吸了起来。看来,经过了十年的历练,这个老狐狸的心更像一块铁了。
白帝又端起了酒杯,对着他这边笑道:“墨宸,请。”
身侧的窅娘再度下意识地颤了一下,暗中拉紧了他的衣袖。白墨宸叹了口气,顺从地端起了酒杯:“多谢帝君。”
暮色四合的时候,已经有四瓮美酒见了底——这些酒多半是白墨宸喝的,而宰辅从头到尾都在拒绝,任凭一个个美人在面前战栗哀呼,人头落地,却毫不动容。
听着那一声声惨呼,窅娘全身颤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身边这个军人的衣袖,生怕他一个摇头说不,自己便要身首异处。然而白墨宸表情沉稳,酒来杯干,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的酒量也好得惊人,连喝数十杯,居然脸色不变。
一杯接着一杯,他似乎永远都不会醉。
窅娘倒酒的手渐渐不再颤抖。那一瞬,她仿佛有一个幻觉,只觉得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就像是一座山,令人无端地觉得安稳,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撑着。
第五瓮喝完时,席间斩杀美人太多,白帝的桌前已经摆不下那么多的人头。他挥了挥手,让内侍撤下摆在廊下,然后转过脸,对着白墨宸怀里的美人笑了一声:“窅娘,今日你可算是幸运,遇到了白帅。”
他看着白墨宸,意味深长地说:“墨宸肝胆如铁,却唯独对女人心软,可真不像是做大事的人哪!任凭你酒量多好,怎么可能千杯不醉?护得了一时,难道护得住一世?”
白墨宸一震,手下意识地握紧,沉默了片刻,忽地淡淡笑了一笑:“或许是因为我当年对母亲不好,所以对女人一直心怀愧疚吧……”
白帝微微怔了一下,很快笑了起来:“哦?原来墨宸你还是个孝子啊……既然如此,应该不会违逆父母的意愿吧?”他点了点头,宰辅便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平推了过来:“白帅,这是你北越老家寄来的信。”
白墨宸看着信上熟悉的笔迹,震了一下。
不用看,他也知道信里写着什么。
这是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人写的。那个乡绅交到了好运,凭借着征兵征来的所谓“儿子”,飞黄腾达,风光了一辈子,却没料到到暮年居然还有这样的飞来横祸。这封信很长,里面充满了各种哀求,无非是劝他千万不要触怒帝君。
白墨宸面无表情地看完,将那封信放回了案上,淡淡道:“多谢帝君关爱。北陆老家的那些人因为臣而白享了多年富贵,如今也到了要付出一些回报的时候了。”
“果然……”白帝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挥了挥手,让下一位美人给宰辅倒酒。那个美人战栗得根本无法举步,瘫软在帝君前。白帝非常不耐烦,挥一挥手,立刻便有带刀的侍卫入内,二话不说拖走了那个美人。
白帝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吸着水烟的宰辅,眼里掠过一丝笑:“宰辅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眼看美人香消玉殒,居然还能硬着心肠。”
“老臣不像白帅,一把年纪了,哪还有怜香惜玉的力气?”宰辅咳嗽了几声,“人老了,最爱惜的便是自己这把老骨头。酒多伤身,醉后乱性,这些,老臣都是不敢的。”
“是吗?”白帝眼里泛起了一丝阴冷的微笑,“那么说来,今日朕就算倾尽天下,也要请出一位能人来,好好地劝宰辅喝酒了。”
不等宰辅再说什么,白帝忽地抬起手,击掌:“传!”
那一声“传”被侍立在外的内侍们一层层地传出去,萦绕在梁间,在深远的宫殿内激起了重重的回音——当最后一声“传”消失的时候,传来了帘幕被一层层拂开的声音,裙裾拖曳过玉石地面,有人应声而入。
乌云聚拢,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廊上宫灯次第点燃。
如幻的光影里,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美人捧着一坛酒,从远处盈盈而来,脚步轻叩在廊上,敲击出长短不一的声响。她走过
来,隔着最后一层薄薄的帷幕行礼,看到外面的廊下一列排着十几颗新斩下的美人头颅时,全身猛然一震,僵在了那里。
“可别吓到了美人,快进来吧!”白帝拍案大笑,转过身看着宰辅,“最好的酒,最极品的美人。这次如果宰辅还不给面子,只怕朕和墨宸都要伤心的呀!”
说到最后一句时,左右宫女卷起了帘子。
夜色里,只见一个高挑轻盈的美人站在廊下,脚边簇拥着十几个美人的头颅,血腥满地。那个新来的美人垂下头看着那些惨死的女子片刻,眼睛里压抑着雪亮的光芒。
在帘子卷起的瞬间,空旷的大殿内只听啪的一声,酒杯从对面人的手里跌落。白墨宸全身一震,忽然失控地长身站起,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
是她!怎么会是她?!
夜来……夜来她不是应该在去往云隐山庄的路上吗?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是沿途护送的十二铁卫出了纰漏,还是帝君采取了什么秘密的行动?难道此刻,他的家人已经全部落入了白帝的掌控?!
瞬间万种焦虑猜测涌上心头,让一直沉默隐忍的人变了脸色。白帝冷冷看了麾下大将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
新来的美人却款款走入,敛襟行礼:“夜来有幸得见天颜。”
“不必多礼。”白帝大笑起来,挥手,“来来,殷仙子,快来给宰辅斟满此杯!”
殷夜来没有看白墨宸一眼,只是应声上前给宰辅倒酒。她的举止落落大方,手极其稳定,一倾而入,那酒水竟沿着杯口齐平,一滴也没有溢出来。
“宰辅,如何?”白帝施施然说了一句,“朕派出了殷仙子来劝酒,面子够大了吧?这一杯,喝还是不喝呢?”
宰辅看着面前斟满的酒杯,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看了一眼坐在左边的人。
白墨宸再也沉不住气,一掌拍在案上。他身边的窅娘低低地啊了一声,伸手怯怯地扯住了身边军人的衣袖,似在劝阻他不能如此冲动。身侧军人的目光令人有一种刀锋过体的寒意,然而宰辅并不为这目光所动,只是笑道:“帝君不是为难老臣吗?老臣这把骨头,再喝下去可就要完了。”
“哦?”白帝笑了笑,击掌,断然道,“来人!”
门外有刀斧手应声而入,按刀上前,直奔殷夜来而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又齐齐一震,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坐在帝君左侧的白墨宸已经站起了身体,半身前倾,全身肌肉绷紧,仿佛一只即将捕杀猎物的猛虎。
如果再前进一步,只怕会立刻血溅三尺吧?
宰辅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里涌动着奇特的光,手指抚摸着水烟筒,抬头看了一眼屋里某处暗角——那里,似乎有人默默对他点了一下头。
是的,该下手了……只要白墨宸一动手,这个局立刻可以发动!
然而,就在行动一触即发之时,却听到白帝笑了一声:“来人!你们这些蠢奴才,怎么还站着?还不快把这里的瓶瓶罐罐酒坛子都给朕撤下去,把血迹抹干净——仙子驾临,可不能脏了玉趾。”
什么?白墨宸和宰辅齐齐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转过头。
帝君今日,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
看到那些佩刀的侍从只是上来抹去了血迹,白墨宸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重新坐了回去。等他坐下时,窅娘止不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她清楚地看到,在他挪开手后,面前硬木的案子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掌印!
窅娘战栗地拉住了白墨宸的袖子,不知道今日到底会怎样收场。然而白墨宸已经没有心思再顾及她的感受,眼神一瞬不瞬地只盯在殿中的女子身上。
白帝笑了一笑,对殷夜来道:“来,仙子也该敬白帅一杯。”
“是,”殷夜来并不推辞,只是用纤纤十指捧起金杯,走到他面前,微笑着说,“白帅请。”
白墨宸没有动,无言地凝视着她,眼神复杂。
这真是一个令人无法捉摸的女人。这么多年来,见惯了修罗场,走多了生死路,他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无所畏惧。然而如今,她只这样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也不多说,他就感觉到一种极大的压力扑面而来,说不出的恐惧瞬间就将他包围。
帝君……难道都知道了吗?她和他的家人,是否都已经落入了帝君手里?他自问心肠如铁,却也做不到将世上所有最亲的人一起送入死地却还面不改色!
寂静的光华殿里,两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响声,似乎从天的另一头滚滚而来,轰的一声击在头顶上。
啪!那一瞬,白墨宸再也忍不住,忽地一抬手,把那杯酒拍到了地上!
“啊?!”窅娘吃了一惊,失声惊呼。
白墨宸一把抓住殷夜来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的身侧,殷夜来显然也有些意外,微微惊呼了一声,一个踉跄跌到了他的怀里,旋即感到那只铁一样的手将她拢进臂弯中。她愕然抬头,发现那个一直沉稳如山岳的男人眼里已经燃起了熊熊怒火。
他终究还是无法继续忍下去。
“帝君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白墨宸长身站起,直视着居中位置上的白帝,语气克制而冰冷,“帝君派人将夜来抓入内宫,是想说明臣的一切均在帝君股掌之中,是吗?”
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诘问,白帝却神色不动:“墨宸,你怎么会把朕看成是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呢?你问问殷仙子,是不是她自愿进宫来的?朕可有强迫她半分?”
白墨宸微微一怔,却听殷夜来回答:“不错,是臣妾自愿。”
什么?他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身边的女子。她是自愿回来的?那么说来,他们的父母家人应该安然无事了?可是,她为什么要自投罗网?
殷夜来叹了口气,在他耳畔极轻地说了一句:“我……看到了你的信。”
他猛然一震,愕然地看着她:“信?”
怎么会?临别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给她留书!那个匣子里只有一双他儿时穿的布鞋、一份丹书、一本账簿和一把光剑而已。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居然让她看到了所谓的“信”?那一封信又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她这样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
这是一场阴谋,还是……
他脑子里迅速掠过各种揣测,却听她在耳边轻声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看到身侧那双静如秋水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平息了。是的,此时此刻,这些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是为了他而来的。光凭这一点,一切都已经有了最终的答案。
“你不该回来的。”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她笑了一笑,轻声道,“但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我必须过来,和你在一起。”
“墨宸,”白帝拊掌大笑,“你享有如此艳福,真是令朕羡慕不已啊!”
白墨宸看了看殷夜来,又转头看着高座上的帝君,目光变幻,缓缓从袖中掏出了那块象征着兵权的虎符,手指忽然一松——当的一声,沉重的青铜令符坠落在帝君案头的金盘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重响。
殿上所有人都齐齐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