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氏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曹操沉默了——走了,她也走了。到最后也没原谅我,不尴不尬病死在民间。是她活得太执拗,还是我太放不下面子?同患难而不能同富贵,或许这就是常说的“有缘无分”吧……不知不觉间,曹操的眼睛模糊了,隐约看见丁氏的身影浮现,那是一个背影,坐在织机前穿梭,无论如何呼唤都不肯回头。
卞氏眼见丈夫垂泪,忙掏出锦帕为他拭去;哪知曹操却一把攥住她手,靠着她肩膀放出悲声:“我一生行事,于心未曾有所负。倘若死而有灵,有朝一日我魂归九泉与昂儿相见,他若问,‘我母所在?’我将何辞以答?我的妻儿啊……”这会儿曹操已忘了魏王的尊贵,只是个失败的丈夫、未尽责的父亲。
这还在长安大街上呢,所幸卞氏的香车垂有珠帘,外面的人看不见,但左近侍从之人谁听不见?不知道他们老夫老妻怎么回事,谁也不敢问。卞氏却也顾不得体面了,揽着痛哭的老伴,陪着默默垂泪。那隐约的幽咽和“吱吱”的车轮声交织一处,回荡在长安大街上。
过了一阵,车至明光宫前,曹操毕竟还要有君王的体面,在车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才整理衣冠下车;卞氏也早已拭去眼泪。老夫老妻由内侍搀扶着下车,还在抬头瞻望仪门,又闻不远处士兵有呵斥声:“哪来的野老?没见来了贵人吗?绕开走!”
曹操毕竟没乘王驾,卫兵这么训斥行路百姓似有些不公,便想叫他们收敛,哪知侧目一望,那被拦住的老叟竟是杨彪——此时杨彪已年近八旬,白首皓髯,弯腰驼背,双眉耷拉着,手里拄着根青竹杖,不住唉声叹气。
杨彪闲居长安,近来又丧子,时常心中愁烦街上散步,不料今日与曹操不期而遇。若杨彪得知曹操到来,必定关门闭户,怎能与杀子仇人相见?偏巧曹操未曾警跸乘銮,冤家路窄。他不愿见曹操,其实曹操更不愿见他,见面说什么?况且因惑乱军纪之罪处死杨修,现在自己却撤兵回来了,脸上好看吗?
四目相对僵了片刻,还是曹操不尴不尬先开了口:“明公清瘦了不少啊。”这本是句客气话,但此刻说出却不甚合适——你不把人家儿子杀死,人家何至于这么憔悴?
杨彪混沌的老眼闪过一丝怨咒的光芒,嘴角皱纹轻轻抽了几下,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苦笑道:“愧无日磾先见之明,犹怀老牛舐犊之爱。”说罢再不瞅曹操一眼,拄着竹杖笃笃去了。
先朝孝武帝宠信匈奴王子金日磾,他儿子也受到武帝宠爱,养于宫中用为近臣,后来其子与宫女淫乱,金日磾一怒之下将儿子杀死,后人往往称道金日磾大义灭亲,有先见之明,能为家族消弭祸患。杨彪自称“无日磾先见之明,犹怀老牛舐犊之”,自是冲着曹操先前给他写的那封信说的,什么若不处死将延足下尊门大累,巧言令色虚伪至极。
曹操心下茫茫然有些不是滋味;卞氏自然瞧得出来,忙搀扶他迈入宫门。长安宫中虽陈设简略,倒也空旷好纳凉,一应盥洗卧具早就备好,草草进些饭食,在李珰之一再唠叨下又灌了碗汤药,曹操躺下歇息,叫众夫人也各自安歇,连内侍都不声不响退了出去——自严峻死后,这些寺人一见曹操睡觉,莫说上前照顾,连这屋都不敢停留!
一路奔波本已疲乏,可这会儿曹操又失眠了,只要一闭眼就看见丁氏的背影,反复萦绕忘也忘不掉,这个遗憾已终身无法弥补;推枕辗转间又不禁想起杨彪。杨家虽为四世三公,现在也跟败落差不多,杨彪这耄耋老叟也不可能掀什么风浪,倒是方才那番话招人同情。他时至今日还在为曹昂伤痛,却亲手扼杀别人的子嗣,还写下一封挖苦人的信,这事做得太差劲了。自己这六旬老翁尚舐犊情深,何况八十老叟,情何以堪?
曹操再无睡意,披衣漫步,寺人侍卫欲过来搀扶,却被他斥退,独自一瘸一拐在破败的宫廷里转来转去。夏日午后骄阳正烈,越发晒得心绪不宁;不知不觉走到殿西一处偏阁,正是卞氏暂居之地,百无聊赖手挑碧纱帘向里观望,卞氏正斜坐案前搦管沉思。
曹操跟卞氏过了一辈子,从不曾见她写什么东西,也不禁好奇,悄悄溜进去凑到她身边。卞氏早见他进来,却也没说什么,依旧低头思忖。曹操随之观看,原来是一份竹板手启,上书“汉丞相、魏王妇卞氏致书谏议杨公夫人袁氏”,立时豁然——原来是给杨修母亲的信。
曹操一笑一颦怎逃得过老妻眼睛?卞氏见他闻听杨彪之言面色凝重,便知他心内怏怏。但曹操毕竟好面子,身为一国之君也不好对杨家表示愧疚,因此卞氏修书一封给杨彪夫人袁氏,软语抚慰以示补过。这位杨门袁氏也非同寻常,乃汝南袁氏,袁术长姊,昔日嫁与杨家,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卞氏以内眷身份致书杨家内眷,既不失礼数又保全了曹操的脸面,这办法倒妥当。
曹操心内感激,却也不动声色,倒要看看妻子如何做这篇文章。卞氏思考良久提笔而书,虽说写写停停,终究还是圆圆满满写完了。其书曰:
卞顿首:贵门不遗,贤郎辅位,每感笃念,情在凝至。贤郎盛德熙妙,有盖世文才,阖门钦敬,宝用无已。方今骚扰,戎马屡动,主簿股肱近臣,征伐之计,事须敬咨,官立金鼓之节,而闻命违制,明公性急忿然,在外辄行军法。卞姓当时亦所不知,闻之心肝涂地,惊愕断绝,悼痛酷楚,情自不胜。夫人多容,即见垂恕,故送衣服一笼,文绢百匹,房子官锦百斤,私所乘香车一乘,牛一头,诚知微细,以达往意,望为承纳。
曹操看罢不住点头——这信措辞甚是妥当,哀哀婉婉深表同情;如果说他先前那封信是堂而皇之结怨气,卞氏便是卑躬屈膝求谅解,相较之下倒比他更近人情。虽说她无正室名分,毕竟天下无人不知她是曹家主妇,能顿首以拜,恳请“垂恕”,也算仁至义尽了。
“没想到夫人有这等文采。”曹操看看书信,看看妻子,难相信这是她写的东西,更难得的是一笔字也珠圆玉润,似是没少用功,他竟丝毫没察觉过。
卞氏自谦:“有何文采可言,不过女人家东西。”
曹操凝望老妻渐渐了然——是啊,天下最有才情便是歌伎,唱的是诗文歌赋,观的是世情百态,怎会做不出文章?遥想四十年前与她初次见面,翩翩丽影、绰约丰姿,一见倾心爱不能释,现如今人老珠黄两鬓如霜,韶光易逝、红颜易老啊!曹操伸手摸着她斑白的鬓发:“妻啊,你这笔好字若不能落于懿旨之上当真荒废了,我封你为后。”
卞氏一怔:“大王取笑。”
“不是说笑。”曹操的语气越发爱怜,“我早该封你为后了,只因丁氏始终让你屈居偏室,真委屈你了。咱孩子都这么大了,若再不给你正位,实在于心有愧。”
“无所谓,我不在乎。”
“不!”曹操断然道,“我已对不起一个女人,再不能对不起你了。”
卞氏焉能真不在乎?她这几十年间有正妻之实,却无正妻之名,嘴上虽不说,心里不知几千几万次埋怨老冤家薄情。直至今日才圆这心愿,霎时情不能抑,口上虽道:“无所谓,真无所谓……”却早已热泪盈盈。
刘备称王
《易传》有云:“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宫闱规制是礼法的一部分,帝王为一国男子之表率,王后便是一国女子之魁首,谓之“母仪天下,德配坤灵”,历朝历代无不重视立后之事。曹操偏偏例外,屈指算来曹魏建国已六年多,王后位置却还空着。
他之所以这么久不立王后,很大程度是因为原配丁氏,虽然夫妻长期分离,已无感情可言,但曹操仍无法否认丁氏的地位,毕竟她是结发正妻;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有感汉室衰败的前车之鉴。自孝安帝以来造成王纲不振的很大一个原因是外戚干政,曹操青年时亲眼目睹窦氏、何氏的权势,而他本人现在也是国丈身份,操纵天子于股掌,怎能不防备自己的国家被外戚擅权?如今
太子曹丕三十三岁,曹彰、曹植也年近而立,已不存在子幼母壮的问题,外戚顾虑已削减大半。所以他得闻丁氏已死的消息悲固悲矣,但拭去眼泪后马上决意立卞氏为后,并颁布策命:
夫人卞氏,抚养诸子,有母仪之德。今进位王后,太子诸侯陪位,群卿上寿,减国内死罪一等。
曹魏中宫无主的尴尬总算结束了,其时正是建安二十四年七月,距卞氏正式嫁入曹家已隔四十年之久,这四十年她虽无嫡妻之名,却早有嫡妻之实,勤勉持家相夫教子,实在不容易;无论是从入门先后论,还是从母以子贵的角度考虑,王后的位置早该是她的,却到今天才如愿以偿,惜乎已是六旬老妪了。王后既已确立,其他偏妃也随之订立,设夫人、昭仪、婕妤、容华、美人五等。环氏、杜氏、秦氏、尹氏或入门甚早子已长成,或容貌靓丽曾得厚宠,皆受封夫人;王氏虽无子,却极得曹操宠信,又过继陈妾之子曹幹,故仅次于环氏等,独享昭仪之位;其下曹彪之母孙姬、曹整之母李姬、曹均之母刘姬、曹徽之母宋姬、曹茂之母赵姬,乃至未曾诞育之姬妾皆有封赐不等。
曹操因立后之事在魏国境内颁布赦令,消息传至许都,天子刘协也不得不响应。卞氏既为曹操嫡妻就成了天子岳母,于是在谏议大夫董昭怂恿下,刘协锦上添花,赏赐王后舆服、彩绢、珠玉等物甚众,装了好几车。
董昭带着丰厚赏赐前往长安,一路思忖不断——刘备既得汉中,只恐十年八年之内撼动不了,而今魏王年迈,天下之事已尽力,也该动称帝的念头了吧?这十年间董昭不知劝进过多少次,连自己都觉得烦了,还落个献媚邀宠的恶名,可天下事总要有人去干,谁又理解他的苦衷?
浮想联翩之际车马渐近长安,又在官驿遇见一队东来的人马,皆青旌翻盖,有甲士护卫,绝非寻常之辈。董昭心下诧异,差人询问,原来是卫将军曹瑜、国舅卞秉等众——原来曹丕在邺城得到册封其母的诏命甚为喜悦,无奈坐镇留守不得擅离,却又急于向父母道贺,便请闲居无事的叔公和舅父代劳,谏议大夫贾逵也自告奋勇愿意相随,此举一是贺喜,二来也为营造喜庆冲冲战败而归的无奈气氛,三来更为献上太子一片孝心,免得曹彰近在咫尺日益得宠。
全是贺喜的,众人相见自有一番寒暄,索性合在一处共赴长安。几位都是曹氏亲近之人,一经通禀无不准之理,你谦我让同往参驾;未到正殿,见司马懿手执书简迎面而来。
“哟哟哟,这不是仲达吗?”卞秉最好诙谐,拿后生开起玩笑,“前番还见你在太子府里外张罗,今儿又在魏王跟前凑趣,就属你们司马氏最精明,曹家上下都叫你们伺候好了,八成大王要升你官吧?这两步小跑不疾不徐,脚底生风,瞧把你美的。”
“国舅,我这是急的!”司马懿全无玩笑之意,“刘备越发张狂,竟自称王爵,还让手下一百二十多人联名给他写了篇劝进表,堂而皇之送来长安,说是要进呈天子。荆州关羽又趁势调兵犯我襄阳之地,可把大王气坏了!”
原来刘备夺下汉中,又并东三郡之地,气势愈盛,已不满足屈居曹操位下,于是自称汉中王,建立朝廷,诸葛亮、法正录尚书之事,又立刘禅为太子,公然与曹操分庭抗礼。最值得玩味的是,当年汉家老祖宗刘邦也是自汉中起家,兴刘氏四百年帝业,刘备步刘邦之后,岂不是故意向曹操宣示他也有一统天下之志?
“有此等事?”董昭甚觉惊骇,不容分说抢过表章展开便看:
平西将军都亭侯臣马超、左将军领长史镇军将军臣许靖、营司马臣庞羲、议曹从事中郎将军议中郎将臣射援、军师将军臣诸葛亮、荡寇将军汉寿亭侯臣关羽、征虏将军新亭侯臣张飞、征西将军臣黄忠、镇远将军臣赖恭、扬武将军臣法正、兴业将军臣李严等一百二十人上奏:昔唐尧至圣而四凶在朝,周成仁贤而四国作难,高后称制而诸吕窃命,孝昭幼冲而上官逆谋,皆冯世宠,藉履国权,穷凶极乱,社稷几危……
(李朝《汉中王劝进表》)
董昭只看了开头这些署名,竟然笑了:“有趣!”
“什么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司马懿不免嗔怪这位老前辈。
“我原以为刘备已得蜀人之心,见这表章才知,也不过尔尔。”
“愿闻其详。”司马懿对他的话颇感好奇。
董昭指着这十一个冠首的人名一一解析:“关羽、张飞、诸葛亮、法正、黄忠之流自不必说,皆刘备心腹。至于这头一个署名的马超,虽自诩平西将军,却带着三分客情,他乃穷途末路之人,投靠刘备也未必能得信任,现今武都杂胡又皆迁徙,他施展不出本领,寄人篱下的滋味恐怕不好受吧?”
司马懿觉得有理,不禁点头。
董昭接着说:“许靖乃一老清流,有虚誉而无实才;庞羲本刘璋手下权臣,东州派首脑;射援乃三辅移民首领,也属刘焉旧党。刘备让这三人当他的长史、司马、从事,乃是拉拢人心,树为标榜。至于赖恭,原本是刘表旧僚,受任交州刺史,因与士燮、吴巨不睦,被逐北还,其时荆州已为刘备所据,赖恭无所依仗才投靠刘备。李严也是刘表麾下旧属,刘琮投降之日他逃亡蜀中,被刘璋任为成都令,刘备入侵之时刘璋派他去抵御,哪知他一箭未放反而率师降敌,换得刘备器重……瞧瞧这帮人,除了各方旧党便是失意之徒,可有一人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之士?足见刘备根底不牢,还在玩提拔亲党、拉拢各派的把戏,如此实力有何可惧?”
司马懿心下暗叹——好个董公仁!果真不止劝进那点逢迎本事,天下官场之大,任何旮旯角落竟都逃不过他眼睛,真把人情世故揣摩透了!且不论做事如何,这份做官的本事倒也难得。
一旁贾逵却不住摇头,接过表章叹道:“话虽如此,毕竟刘备也称了王,咱拿他没办法。”这倒是实情,刘备跨荆益二州翅膀已硬,抛开实力不论,汉中王与魏王至少名义上平起平坐,即便曹营不承认也是掩耳盗铃。
贾逵仔仔细细看完,转呈曹瑜之手。曹瑜赧然:“老朽不识字。”转而又给卞秉。卞秉如今是正牌子国舅了,身份非比从前,哪知如此军国大事他看都不看一眼,拂袖道:“我才不管这闲事,别给我看!”他身在曹营一辈子,因曹操压制外戚,有功不赏,有过先罚,至今还只是别部司马,与姐夫赌气称病在家概不问事,这次若非姐姐受封,曹丕磨破嘴唇请他出山,他才不来长安呢。
司马懿收回表章:“这还要发往邺城,请太子和列公过目。在下少陪了,诸位多劝劝大王。”说罢忙不迭走了。
四人都有些咂舌,料想曹操又要发脾气,各自盘算心事,慢吞吞才到殿前——却见殿上挺安静的,曹操斜倚在一张草榻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孔桂在身后不住给他推拿;于禁、朱盖、殷署等将叉手立于西首,曹彰和曹真、曹休也在;东边却有一位长髯士人独坐,乃河东太守杜畿。
曹操见他们进来并没说话,指了指东边的坐榻,示意他们坐下,继续对众将道:“大耳贼称王亦无用,许都台阁握于寡人之手,我不认他这个王,他便名分不正。”
董昭正落座,闻听此言不免苦笑——曹魏称王又岂是天子所愿?你既能称,别人势力大了自也能称,反正现在天子诏书已可有可无,实力决定一切,你不承认人家,人家却也没在乎你承不承认啊。
曹操自己似乎都觉得这话没意思,转而道:“蜀中之事可不问,但关羽攻我荆州实是肘腋之患,曹仁、吕常兵少,只恐城池受困,虽有庞德驻军南乡,也是杯水车薪,当发大军援助,无奈寡人有疾不便前往……”
朱盖、殷署听到这里已摩拳擦掌,准备请令,曹操却目视于禁:“关羽之勇天下尽知,前番南阳叛乱大伤元气,不能再出差错。能者多劳,还是文则辛苦一趟吧。”
于禁见曹操点名叫自己统御大军,甚觉傲然,拱手道:“受封驱驰,何谈辛苦?关羽虽勇悍,但张狂挑衅乃自取其辱,末将仰赖大王神威鸿德,必能建功而返。”
众将闻听此言都暗暗摇头,论战功于禁没说的,但此人生性媚上压下,御兵严而少恩,与其他将领的关系也不好;尤其朱灵当年曾被他夺营,几乎势如水火,一听他说“仰赖大王神威鸿德”这种话,不禁轻蔑冷笑。曹操却甚是受用:“很好。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傅方已筹集粮草,修缮军械,在何处拒敌你与他们商洽。惜乎徐晃、张郃尚在西州驻防,等他们归来我再派去助你。”
于禁却道:“区区荆蛮不在话下,末将一力承担,何必更劳他人?”他现在牢牢坐定曹营第一将的位置,不愿别人分功。
“也好。”曹操想的却不一样,关羽自荆州北侵,只恐刘备也将从汉中北上;毕竟羌民迁徙人心未稳,于禁若能撑住局面,让夏侯惇、徐晃、张郃在关西多屯驻些时日也是好事,耗到关羽退却,就可安心回邺城了。想至此便道,“那么除本部之外,可在中军另择七部人马,皆由你一人统御,援助襄樊之事便全权托付与你了。”
曹操一生用兵多亲临战阵,即便方面重任也是授与亲族之将,让一介外人统辖七部人马是从未有过之事,这是莫大荣耀。于禁信誓旦旦:“赴汤蹈火不负大王之恩!”
“你且提兵先去,过几日寡人移师洛阳遥作声势,给你助威。”曹操说罢又手指曹彰,“西线也不可不防,就由子文与杜袭一同留守长安,接应诸部。”
“诺。”有幸坐镇一方独当一面,曹彰实是狂喜,却仍做一脸忧虑,“不过父亲有疾在身,孩儿不能在身边伺候,好不惭愧。”
以往提起这话,曹操才不屑儿女之态,但如今却期望儿孙绕膝,苦笑道:“出外一年了,为父和你娘也不愿再与你等分别,惜乎国家事大,子桓留守又不得抽身。你且留长安,过几日我召子建来,顺便帮为父分担些琐碎政务,等一切忙完,咱们再一同归京……唉,为父征不动了,也想过几年安稳日子。”曹操自中平六年举兵,至今三十年,三十年中只建安十五年未用兵,那也是因赤壁、合肥连番受创,不得不休养实力所致。以好战概括曹操一生毫不过分,可现在他却说想过几年安稳日子,这其中恐怕更多的是无奈吧。
曹真、曹休对望一眼,心下皆感不安——王子拥兵已是大忌,如今又叫曹彰镇守长安,而且还召曹植来,这都对曹丕不利啊!正思忖如何阻谏,却听曹操又点名道:“子丹、文烈!”二人忙抛开心事叉手施礼。
“寡人精力衰颓,中军事务颇杂,自今日晋升你二人为中护军、中领军,多替寡人分忧吧。”
曹真、曹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中领军、中护军乃是魏王以下中军的最高长官,大王这岂不是把管辖中军的权力下放给他们俩了?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二人一时愣住了。
曹操满怀期望看着这俩子侄:“你们也不小了,家国之事早晚要担负,趁现在多多历练,将来才挑得动担子。放手去干吧,不过不可自恃亲族慢待部署,遇事多向大家请教。”
“诺。”两人虽喜,可看到曹操的眼神又不禁有些怅然——当初他老人家何等自负?莫说中军之事,连虎豹骑都要亲自统率,如今却挑不动了,不得不服老,怎不令人唏嘘?
曹操似乎一眼就看穿他们想什么,转过脸摆了摆手:“下去吧,你们都去吧。”好强一辈子,始终被人仰望,不习惯被人同情关怀,甚至在他看来这是很丢面子的事。
待众将退下,曹操才理会卞秉等:“你们大老远赶来,就只是向寡人贺喜吗?”
众人一阵沉默,曹瑜先憨笑着开了口:“大王立国六载,今太子、王后都立了,咱曹魏一天比一天兴盛,家乡父老也感念大王恩德。我府上最近来了几个老乡,都是故旧之人,子侄也都长大了,大王能否稍加垂恩?”这位叔父一门心思就是提携亲戚朋友,常言道“无利不早起”,恐是吃了贿赂,一把年纪说他什么好?
曹操默然不答,贾逵又道:“选官易制初有改观,但地方州郡尚有酷吏苛政,南阳之叛可谓一鉴,恳请大王颁布诏令,放宽法度沙汰酷吏。”这提议冠冕堂皇,曹操却不能接受,他已经亲手扼杀了唯才是举的选官制度,又不再对世家大族寻衅打击,这已经是妥协,难道有生之年还要把自己所有为政理念都推翻?说是放宽法度沙汰酷吏,法令传下去就变味了,到头来放纵的是豪强之家,遭排挤的是寒门之吏。曹操已暗下决心,不管后世如何,反正他活一天法度就不会变,任凭贾逵这些人说得天花乱坠,他始终报以沉默。
卞秉也大大咧咧道:“姐夫您再好好想想,让彰儿留驻长安合适吗?丕儿当太子已两年了,你叫彰儿统兵在外,叫植儿到身边伴驾,丕儿却既不能领兵又不能与你相见,他心里怎想?”这话倒也有理,但曹操也清楚,这位舅爷也是“太子党”,未必不是有意偏袒曹丕。
这帮人各打各的小算盘,曹操实在烦了,索性谁也不理,扭头瞅了眼坐在一旁的杜畿:“知道把你找来做什么吗?”
杜畿虽在外任,曹操对他的宠信却不亚于王粲、和洽,一任河东太守连当十五年,天下还有第二人吗?杜畿略一思忖道:“两次西征都是敝邑供给军粮,算来还有余剩,农乃强国之本,莫非大王想询问些农垦安民之类的经验?”
“对!”曹操阴阳怪气道,“总算还有人知道寡人想什么,不拿乱七八糟的事来烦我!”这句指桑骂槐说得曹瑜等尽皆脸红。
董昭始终没开口,冷眼旁观心里已有成算——大王老迈了,无论身体和思想都已衰颓。救援荆州派部将,军中事务也下放子侄,众人说的那些事若放在从前,即使不办也要有个明确态度,现在却只敷衍拖沓。不过他对治理民政有点儿兴趣,似是想在民间积些功德,这又是出于什么意图?刘备称王,要与大王平起平坐,大王要高其一等的最好办法就是称帝,三家并立难以改变,若不在有生之年捞个皇帝,岂不太委屈?现在可是劝进的好时机。
董昭欲言又止,反复提醒自己沉住气,荆州战事未结束,还差一时三刻之工,等到击退关羽,天下无事便圆满了。兴许于禁还能来场大捷,锦上添花就更好了,再等等,过不了多久大王定会称帝的,这最后半步迟早要迈出去。
但董昭完全想错了,对荆州战局也预料错了……